繁体版登入注册
夜间

暮 第29页

作者:亦舒

她忽然坦坦白白的说:“你喜欢紫纳梵,是因为他像一只大大的、很适合抱的玩具熊!”

“这不对!”我笑说。

她不响了。当然她是对的,这是夏小姐小滑头码子一辈子唯一对我说的真心话。当然她是对的。

晚餐的时候那只可爱的大玩具熊坐在我们对面桌子。我真没想到他也会来。哈里坐我旁边,整个晚上的对白也可以节录如下:

“跟我去跳舞?”

“不去。”

“去吧,好不好,求求你,求了你三年了。”

“让我考虑。”

“考虑了三年了,要就去,要就不去。”

“不去!”

“去吧。”

对面的女同学:“你太皮厚了,哈里。”

“血淋淋的地狱!”

我:“R先生,哈里对我说粗口。”

R老师转头,“他说什么?”

我:“他说‘血淋淋的地狱’。”

R老师:“你闭上嘴,哈里。”

炳里:“不公平,她也骂了我!你们总是帮她,头一年这人连锅子都不会擦,她说从来没有擦过锅子,R老师帮她擦了一年!”

R太太白R老师一眼:“在家又不见你这么勤力!”

夏小姐笑,大家笑。

炳里:“去不去?”

我:“不去!”

这时候已经五“个”拔兰地在肚子里了。

夏小姐白我一眼说:“这人越喝得多,越精神正常!”

我笑。

咱们在菜牌后面印了考试题目考老师,那出题目的口气跟他们像透了,我笑得下巴口直发麻。

①历史──描述天主教宗,从始源到今日,特别注意但不需要认真应付其社会、政治、经济、哲学对欧洲、美洲、亚洲、非洲之影响。请尽可能简单、精略、扼要。

②医学──已供给汝一把剃刀、一块纱布、一瓶威士忌。将汝之盲肠除去,不准缝合,待教授来检查,汝有十五分钟时间。

③公共关系──两千五百名暴动移民拥入大使馆。改必需使其安静,汝可用任何古语──除却希腊文与拉丁文。

④音乐──写一钢琴协奏曲,以横笛及鼓奏出。在汝之座位下有钢琴一具。

⑤社会学──估计世界末日对社会之影响,设计一实验以证实汝之观点。

⑥工程──一技强力长枪零件在汝之桌上。汝可以找到拼合指示,以中文写出。十分钟内,一只饥饿亚洲种老虎将会被释放进汝之房间,请准备适当之动作,并且解释汝动作之重要性。

⑦普通常识──演释宇宙。详细解释。举三个例。

我最喜欢第⑦条,笑得昏了头。

那边厢荷顿先生也喝得差不多了,站起来说话,“各位各位,先生女士。”他那剑桥口音,“今天晚上十分高兴,十分高兴,因为校长生病,系主任没来,所以由我发言,较为顺理成章──”

大家嘘他。我看看N教授,微笑,他也微笑。我们为荷顿先生拍着手。

他说下去:“有一个爱尔兰女孩子跑到天主堂去祷告,她说:‘圣母啊,你不犯罪而怀胎,请让我犯罪而不怀胎。’!”

众大笑,嘘声四起。教授勿像教授,学生勿像学生。

“──这一点关系也没有,当然我一向说话是上下不联贯的,不过大家很高兴──”

我跟夏绿蒂说:“他的英文说得真好,你也一样。”

夏小姐曰:“那里那里。”

“他醉了。”我说。

李察说:“有机会名正言顺的一醉,不亦乐乎?”

有人叫我,“衣莎贝、衣莎贝!”

我转过头去,那边乱成一片,有人拍照。

有男同学穿苏格兰裙子来吃饭,醉了在那里展览大腿。

我说:“我的天,这么奇怪的一个晚”。”

宴会仿佛不打算散了。荷顿老师抱着一盒艾莲代表大伙儿送的巧克力,呆呆的坐在我们面前,N老师坐在他旁边抽雪茄,喝拔兰地,哈里斯坐我身边。

我笑说:“除了荷顿先生,N老师家在说美文,声音永还只在喉咙里,听死人,哈里斯老师嘛,乡音太重。──”

炳里斯说:“你当心点,衣莎贝,你要记得,我还没有改卷子。”

荷顿摇头,要夏小姐同情他,“瞧瞧,咱们不行了,外国人就来欺侮我们。”

我说:“嗳,我没有说你英文不好呀!”

他就跳起来跟夏小姐握手。

我觉得每个人都醉了。

结果经过很多推推让让,还是回不了宿舍,被他们拉到跳舞的地方,有人买了伏特加来。

我说:“看,哈里!我要回家收拾行李,后天一早就动身了,你要原谅我。”

嘉利过来,一头的红发,“衣沙贝,我跟你跳个舞好不好?”

我见N老师站在那边,连忙跳过去。

他也在那里喝伏特加,我很高兴地说:“纳梵先生。”

他低下了头听我说话,他长得高,左耳又聋。

“你有多高?”我问。

“六尺四寸。”他笑笞。

“你使我有安全感。”我很真诚的说,只有醉了才这么真诚。

“谢谢你。”他笑。

他的汗一直淌下来,这地方热。

然后哈里说:“纳梵先生!你太不公道了,你怎么可以在我当中把衣莎贝伦走?你这私生子!野种!”

N笑,他说:“我觉得我是在这么做。”

那是“最后的晚餐”。

第二天我约了夏小姐去吃广东茶。我们约好了在“妈妈关心”的童装店下等。风很大。

懊做的全做了,三年来最后的一天。

夏绿蒂来了,她永远准时的。永远是英国人。

“夏绿蒂。”我说。

“是?”

“这是我在英国最后一天了。”

“有后悔吗?”

“没有后悔。我很快乐。大概来说,我很快乐。”

“你的工作太忙了,太辛苦了。”她说。

“不对的。”我说:“我很快乐。”

她微笑。她什么都知道,永不多嘴。她永远只是微笑。我还有半块橡皮在她那儿,她还有半截“波罗”薄荷糖在我处。

“夏绿蒂,我永远见不到你了。”

“胡说,我会来香港的。你也会来英国。”她说。

我叹道:“但是像昨夜,竟是可一不可再的了。”

“或者就是那样才好,是不是,你会一直记得的,不是吗?”

我点点头。一个星期四晚上。

“你会记得我?”我问她。

“当然。”

“你认为N教授会记得我?”我问。

“是的。”她说。

我笑,“我在你口中总是得到生命意义的答案。”

她笑,“别调皮。”

当然这些也都完了。四年前在纽约买了两张花生卡片,一直找不到对象寄出去,其中一张是史诺比坐在屋顶上说:“我早知道我会想念你──”后面是史诺比以手覆额说:“但到这种地步就荒谬了!”

一切都恍惚得像一个梦。等成绩报告表寄来的时候,梦也该醒了。我一直觉得做梦比现实有真实感。做梦回味有充分的理由。可是生活……

回到香港,三嫂阿珠说:“你看她那披头散发的样子!你以为她上课也是那个哎?”

我上课自然是不同。打扮得很好,牛仔裤常洗常浆常熨,头发整整齐齐。打起网球来,球都发不出,但是头带与护手都是一套套的。我难道不珍惜这些日子?这些借回来的日子。我难道不珍惜现在的日子,我的黄昏已经近了。

从一个飞机场到另一个飞机场,行李、证件,在飞机上呆坐,看身边的学生,看她们的银镯子,看她们发式、衣裙。我是要比她们来迟了十年,可是不后悔。

什么也没拿到,可是就不后悔。就因为拿不到,才不后悔。拿不到的东西,都是好东西,拿不到的一切,都有回味与想念的价值,不骗人,骗人的是孙子。

后来,后来我给夏绿蒂寄出一张甫士卡,还是倪瓒的“春雨新篁”,故官博物馆买的,上面有老大的红印:干隆御览之宝。她当然不会明白,英国人是英国人。她会明白一张花生漫画。他们都很好,只可借东西有别。

上一页 回目录 下一页

单击键盘左右键(← →)可以上下翻页

加入书签|返回书页|返回首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