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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

暮 第9页

作者:亦舒

忽然之间电话铃响起来,第二声的时候我立刻睁开眼睛,取起话筒。

那边是乔其的声音,“怎么,跳舞跳得这么愉快?你是几点钟回来的?”

我叹一口气,终于听到他的声音了,哑哑的,等了多久,上次听他电话仿佛已是一个世纪前的事,但是,等一等──我问:“你怎么知道我去跳舞了?”

“我看见的。”他生气的说。

我笑,“你也太霸道了,你还不是跟朋友去跳舞?不然你怎么看得见我?凭什么说我?”

“我知道我够不上资格!我是个小流氓,你是大小姐,就凭你身上那套衣服,我一辈子买不起,你全身上下都是骄气,你会在大庭广众之间认我是朋友吗?你的朋友都是大商家大博士大诗人!”

我笑,“你三更半夜打电话来,就为了把我臭骂一顿?”

“我没有骂你。”

“你这个人!”我叹口气,“你想怎么样?”

“没有什么。为什么你是一个大小姐?为什么你不可以生活简单一点?为什么你那么盛气凌人?为什么人人要捧着你?”他一口气的问。

“你这小子真疯了。”我说。

“我不要再见你,让我继续做我的小流氓。”

“我很尊重你的选择,你要怎么样做便怎么样做。譬如说你打电话来是你的自由,接不接电话是我的自由,你当然有权利打。”

“你太冷静了。”

我无可奈何的说:“我不是小女孩子了呢。”

“我们是不能在一起的,是不是?我不敢喜欢你。”

“乔其,你是不是喝了酒?”

“胡说,我是从来不喝酒的!”他生气的说:“再见!”就那样把电话挂断了。这人。

那一夜我并没有再睡。那个孩子。我也不敢喜欢他,只是我没有告诉他而已,他还说他不敢喜欢我,真是笑话。

第二天小芸来找我,她非常诧异,她说:“丹姐,你知不知道有一个男孩子,有时候跟我们一起泡的,叫做乔其?”

我岂止知道他,

“什么事?”我问。

“丹姐,他来打听你,关于你的一切,你有过多少个男朋友,你赚多少钱,你喜欢些什么──发生了什么事?”小芸也问。

“我不知道。”

“我却知道,丹姐,”小芸说:“他对你有兴趣,丹姐,假如她约你出去,你会不会去?”

我一呆,犹疑的说:“是的,假如有空的话。”

小芸留意着我的神色,她说:“丹姐,你是一个非常拘谨的人,是不是?可是你为了这拘谨已经孤独了很久,你这种人又不是大众可以懂得欣赏的。”

“你在说什么?”我诧异的问。在那一刹那,我发觉小芸已经长大了。

“我的意思是说,”小芸说下去,“如果乔其约你,你可以出来走走,把他当普通朋友。”

我微笑,“怎么,你做了他的说客了?”

“没有的事,我跟他也不熟。只是丹姐,你干吗老装老大姐的样子?把人拒于千里之外?你一直跟那些老头上街,把人都弄老了,那天你跳‘哈骚’的时候,还不是跟我们一样?可是──唉,丹姐,乔其是个很奇怪的男孩子,他有他的道理,你总要给自己一个机会,重新嗅嗅新鲜空气。”

郁郁不乐,你爱上了人了,是不是?”

“有谁是值得我爱的?”我反问这小表妹。

“不是这样说的。爱与值不值得无关,爱是发生了的事,控制不了的,何必压抑?”

我忍不住说:“爱是年轻的艺术,要是我爱一个人,很怕那个人不爱我,怎么办?”

“爱是没有惧怕的。”小芸不在乎的说。

“我怕自己。”我微笑:“小芸,希望你以后不要问这个问题。”

“很有趣,昨天看见乔其,他也问我同样的问题。”

“什么?”

“乔其,他说他爱上了一个骄傲的女子,哗,那么架高势大,他在她面前显得好低好低,什么都不懂,他不敢爱她,又不能不爱她,真绝。”小芸耸耸肩,“哪来那么多的小胆鬼?弄不懂。”

“你们常常去那间咖啡店?”

“嗯,菲菲咖啡。”

“坐在那里很久很久?”

“直到被赶走为止。”

“为什么?”

“因为生命很短!丹姐,我们要尽情享受,我们要快乐,我们不要理会社会怎么说,我们不要管亲戚朋友怎么说,我们还年轻。”

我发呆。

小芸年轻,年轻的人永远理直气壮。

她走了以后,我坐在屋子里长久。我想我的过去,十来年的事都缓缓的回来,我微笑,又喝酒,我从来不醉,永远是刚刚好,这么理智,又有什么快乐呢?

我终于蛄起来,换上牛仔裤,套上球鞋,穿上大衣。我知道“菲菲”在什么地方,我没有开车,我是走着去的。我做人实在太谨慎了,简直不肯多付出一点,今天假如他不在那里,我会喝杯爱尔兰咖啡走,假如他在的话,我会跟他坐在一个桌子。为什么,为什么我要理别人说什么?

我到菲菲咖啡店的时候走得浑身发热,店里的暖气又足,黑压压坐满年轻人,一个贴着一个,我马上热出汗珠,我一桌一桌的找,小芸先看见我,她马上站起来,“丹姐!”其他的孩子们都转头看我,拉开椅子叫我坐,然后我看到乔其了,他凝视我很久,我走过他那里,他把位子让给我,我坐下来,他靠在我身边,什么也没说,握住我的手,他并没再看我,但是我的心温暖了,听着他与朋友说话,我静坐一个角落不出声。

棒了很久很久,他转过头来,他轻声说:“大小姐,我在这里等你多天了,小芸有没有说?”

我微笑,我觉得我应该宽一宽衣服,于是月兑了大衣。

他吻了我的手一下,这次没有隔着手套。

是,他是小流氓,又怎么样呢,或者他会改过自新,或者不。他的眼睛里都是星,他是什么一点不重要,我最什么也不重要。

但是在芸芸众生中我找到了他,他也找到了我。

我们今夜会散步回家,我想。我知道天气很冷很冷,但是我们不介意,我会告诉他我不怕冷,只不过大家以为我是大小姐,所以我就装怕冷。

真的。

结婚

云得米儿湖一年四季没有不漂亮的时候,如今下雪,鹅毛似的雪飘在篮灰色的天空里,飘在湖水上,静静的隐没在湖里,一点声音也没有,像生命。

壁火烧得正旺,我在等一个人,站在这面长窗前,我觉得出奇的幸福快乐安全,经过这许多年,明天我终于要结婚了,对象是十至十美,超过我所想所求的一个男人。长窗虽然是两道玻璃建的,可是还是能感觉到意外的冷,零下三、四度了吧。我转身看寒暑表,室内是永远的七十五度,虽然如此,我一向怕冷,还是穿着长袍。

我在等一个人,他打了长途电话,说要来看我,结果安排在今天。其实是没有必要安排这一次会面的,但是我想到过去的日子,当我还年轻的时候,我与他在一起的时间,也许这一次不见面,永远没有机会了呢。

他或者有话要说。

于是我请他乘火车自伦敦上来,到了火车站,叫一部车子,我把地址给他了。

我无意显示我的幸福,我的幸福只是我个人的幸福,我的财宝只是我个人的财宝,与任何人没有关系的,既然他千方百计的打听了我的地址,要来见我,有话要说,又未尝不可。

我一直不气地,要气他是一个长篇的故事,先得气我自己,得从十年前开始气,不不,我并不气任何人,尤其是现在,更加没有必要,因为明天我就要离开英国了。明天我要结婚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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