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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世界 第14页

作者:亦舒

我们一直期待发生的事,并没有发生,不过老瑞绝足不来,是个事实。

她终于被得罪了,也难怪,我把她说得一文不值:没事业、没房产、没丈夫、没现款、没青春,又不美貌,要死,简直把她踩成柿饼,难怪她生气。

活该。三十年的交情,毁于一旦。

你别说,家里少了老瑞来坐,顿时像欠缺什么似的,静了下来。

怎么能不寂寞呢?她那么勇敢,我们太过自爱,不敢说不敢做的事,她全部付之于行动,光是做观众,都能骇笑,这么精彩的一个人物,忽然绝足不来,损失不少人生乐趣。

而且多多少少我有点担心她。

老瑞能不能在三十高龄修成正果呢,就要看过不过得了这一关了。

结婚以后,若能克守妇道,克勤克俭,那是不成问题的,若还出什么花样,话就很难说了。

我口气老到,到现在还常常想以长辈姿态出现,指出她的不当,当然她要不高兴。

玩火,是她的事,沦落,是她的身体,她不需要朋友来教导她指挥她。

索性孤立自己,少听许多闲言闲语,任性地过她认为值得的生活,有什么不好呢?

妻说:“看样子,她是真的不来了。”

我心恻然。

“明天她嫁个百万富翁,你就不会有这么难看的表情了。”妻笑;“也难怪她一天到晚要出人头地,这些年来,无论谁说起她都要皱眉头,她气苦。”

“你看人家谁谁谁情况其实跟她差不多,但是人家值得尊敬,她不。”

“因为你同老瑞太熟了,熟稔带来轻蔑,那是一定的。”

“她也看不起我。”

“算了算了,别老说她,她要打喷嚏的。”

我说:“从此不说她。”

后来也渐渐淡忘这件事。

事不关己,己不劳心。

很久很久之后(感觉上像已是很久很久),开信箱跌出一张帖子来,是老瑞的结婚请帖!

哇!我叫起来。

那男人叫什么?我连忙盯着看:叫张文新。

“我们订于九月十五日在香港大会堂注册处登记结婚。”

我奔上楼去给妻者。

“真的结婚了,真的结婚了。”我叫。

妻接过帖子,喃喃的说:“真的结婚了。”

“伟大伟大,无论如何,结婚总是好的。”我说。

“那人是谁?干哪一行?出色不出色?能不能为她出口气?”妻一连串问。

“不知道。”

“她怎么不把他带来给我们瞧瞧?”

“这次她实行守秘。”我说。

“可不是。”妻埋怨,“都是你。”

“算了,朋友也有缘份,缘份尽的时候,多说无益,能收到帖子,已经算很不错了。

我茫然若失。

结婚了。

从此以后,我们都没有与她联络上。

谁知道,也许她恨我们。也许她真正要显点颜色的,就是我们两夫妻。

她没有给我们新电话地址。

我们一直不知道她的对象是个怎样的人。

不过我心中暗想:也许婚姻一触礁,她又会出现在我们家──那还是不要出现的好。

姐妹俩

家里其实很简单,三个女人。姐姐、母亲与我。

案亲早已去世,剩下一点点钱与一幢小房子。支持历年来的学费及生活费,待我们成年,已没有剩下多少,生活非常节俭,童年的生活沉闷而悲观,过得相当乏味。

母亲并不是振作坚强的女人,自父亲去世之后,终年以眼泪洗脸,现在虽然把悲伤收敛,但成日都板着一张脸,不知她心里想些什么,所以我与她的关系一直很暧昧。

姐姐常常与她吵架,而我则较为迁就她。

生了姐姐后十年才生我,父母一心一意要添个儿子,结果又是瓦不是璋,母亲失望之至,但爹却是疼我的。

我与姐姐性情完全不一样,姐似妈妈,而我似爹爹。芝麻绿豆的事,对于姐姐来说,都是一项刺激,而我,我似一个泼皮,天落下来也只不过能催我走快两步。

为了这种嘻嘻哈哈的性格,近年来母亲对我也越来越好感。

我性格中的妙处,像爹。

在临终前,他犹自说笑,对妈妈说:“总要发生在一些人身上的,人谁不会死呢?再舍不得也只好撒手。对小妹好些,迟些你会知道,这女儿比儿子还强呢。至于你,就委屈寂寞一点了,都四十五岁,看样子你是没有再嫁的机会了。”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那年我十四岁。

姐姐立刻狠狠的瞪我一眼,事后说:“小妹完全没有良知。”这句话,立刻在亲戚间轰烈的传开,至今他们认为我是个十三点。

妈妈的唯一反应是哭得死去活来。

其实十年后的今天,我还认为爹说得对,死亡是生命的应有正常现象,当然,可爱的亲友去世,我们都哀痛伤心,但稍后应当拾回力量。

母亲没有。

姐也没有。

她们一贯地做了寡妇孤儿,挟孤以自重。

而我,我仍然坚持地振作地活下去,与她们形成一个强烈的对照。

啊。

我有没有说,姐至今还没有对象?三十四岁,没有约会,没有朋友,成日守在家中。

她的嗜好是同母亲吵架与同我作对。我无论效什么,她都要置评。我越是迁就她,她越是得寸进尺,为只为了误会我可怜她。

其实没有这种事。凭什么可怜她?人生难得二十,快过三十,时间过得快,谁没有三十岁呢,除非廿九岁死了。

况且现代女人的青春期这么长,三十四岁正当盛年,就算三十七八也还根漂亮,人到这个岁数才是真正成熟期。

只有姐一个人才以为自己行将就木。

她这个观念荒谬得不值得同情。

而我,我发誓即使到四十、五十,我还是会尽力把自己修饰得最美观。

我们并不睡一间房间,她说无法与我同住,所以我搬入储物室,一间小得只六乘六面积的杂物间。放了一张床之后,其余空间,只好用来挂衣服,做功课,我坐地上,伏床上写。

姐的睡房很宽,足有十乘十四。

独个儿住是寂寞,所以她时常走过来,靠在我的门框上,与我说话。

她的口气像那种三十年前广东片中的老姑婆。

我所做的任何事,她都看不入眼。我都退让她三分,但是有一次真忍不住了。

那是一个暑假,我在写一份报告。

那日天气醣热,我们家如非必要,不开冷气,我穿一件男人的白色汗衫,一条内裤,埋头苦干。

被她看见了,就借题发挥起来。

开头还说得温和:“你老是这样衣冠不整,什么意思?”

“家里三个女人,又是一家子,有什么关系?”我头也没抬。

“浪荡惯了,出去失礼于人。”

我觉得她过火,便说:“现在不兴诛九族的了,我不会连累你。”

这句话说得唐突,勾动了她的心事,立刻使她斜看眼冷笑一声,“可是谁都知道我有个热辣辣的十三点的妹妹。”

我叹口气,知道把话说过份了,不去意她。

她又说:“妈,你不管她,将来被人退货,可怨不得。”

妈妈慢条斯理的吸口烟,“我管不看她,退货也没得怨,反正她可以养活她自己。”

我忍不住噗味一声笑出来。

姐更生气,咬定母亲帮着我。

妈妈又说:“大妹,我看你的口气,比我的还要古老,就快要你妹妹证实她是否处女了。”

我觉得老妈这句话有莫大的幽默感,心头一宽,哈哈大笑起来,前仰后合。

姐忽然恼羞成怒,指着我骂,“神经病,浪得那个样子,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有多滥?你同小朱的鬼祟事我不知道?”

我愕然:“知道又如何中.你不是打算写成一篇文章,投稿到秘闻杂志吧?我有图片,”我作状一阵乱翻,“可权充插图,有张穿泳衣的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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