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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环 第28页

作者:亦舒

连嫂在他脸上搜索半晌,不见破绽,便欢喜地说:“好极了,怎么不好。”

“爸呢,爸可喜欢?”

“当然喜欢。”

“湘芹现在是个很出名的记者了,不同从前那个黄毛丫头。”连环微笑。

“湘芹从来都聪明懂事。”

又骗过了母亲,没想到那么容易。

他只希望能够快快骗过自己。

一闭上眼,便看见融融的火光烧上来,先是他双手着火,眼看着十只手指头似蜡烛般融化,但一点不觉得痛,接着是他双目,除了红光,什么都看不见,他逃都没有办法逃,烈火终于包围他全身。

他猛地惊醒,只见夜凉如水,满天寒星。

他一直踌躇,没有去寻访湘芹。

日子自动会过,并不难过。

不知道过了多少天,连环因接到一个电话,心头一惊,才知道已打破多日的麻木,一时不知是悲是喜。

他急急问对方:“你是区律师的医生,告诉我应当怎么办。”

“区律师请你来一趟,由他付飞机票。”

“我马上来,细节容后讨论,区律师还说了什么吗?”

“他自觉病殆,想见两位远方的朋友,另一位是林湘芹小姐。”

“林湘芹在纽约。”

“我们已经通知她。”

连环立即赶着上路。

在飞机上,他忽然觉得眼涩嘴苦四肢酸痛,噫,知觉一一恢复,他好像又回到人世间。

活下来了。

下飞机出海关立刻叫部车子直赴医院。

休息室中只见湘芹双目红肿呆呆地坐着。不见多时,她瘦了,看上去又沉实了。

一见连环,她忙不迭站起来,浑忘前嫌,眼泪直流下来,连环前去拥抱她。

一时连环只知自己要哀悼的实在太多,面孔搁在湘芹肩上,不愿抬起头来。

“两位都到齐了。”

湘芹连忙介绍:“这位是主诊医生。”

“老区怎么样?”

“请跟我来。”

连环哀告地看着湘芹,不敢走进病房。

湘芹在他耳畔说:“他能说话,脑血管栓塞,中风,左边身子瘫痪。”

连环真想找个墙角蹲下痛哭,这个好人为何受此折磨。

他深深吸一口气,跟医生进去。

老区躺病床上,连环过去,握住他的右手。

老区笑一笑,张嘴说话,连环把耳朵趋过去,只听得老区轻不可闻地说:“茶摩架……”

连环忙不迭点头。

“……目多点时间给自己,多在茶藦架下坐,陪陪湘芹……切莫自寻烦恼。”

连环不住点头,另一只手掩住脸,怕病人看见他的眼泪。

医生示意他出去。

连环轻轻拍拍老区的手,只见老区满意地闭上双目。

医生叫连环到休息室坐下。

“区先生没有子女妻室……”说到这里,连最惯于说这一套的医生都觉词穷,叹口气,去斟蒸馏水喝,真正没有一项容易的职业。

连环与湘芹神情萎靡地靠着坐。

湘芹比连环早一日到,老区还不能说话,用右手在拍字簿上写:湘芹,聪明人,无谓争意气。

湘芹看了,用脸伏在他胸前痛哭,看护把她拉开。

多月紧绷着的神经忽然松下来,湘芹一时无法控制自己,没停过哭泣。

医生过来,“你俩不如出去走走,吸口新鲜空气。”

连环点点头,扶起湘芹。

他这才注意到地上有薄薄一层雪,湘芹穿着厚厚男装长大衣,围着条手织围巾,脸容哀伤,比往日又小样一点。

他们拂开长凳上积雪,双双坐下。

连环问:“老区会痊愈吗?”

“即使暂时无恙也要坐轮椅。”

饼许久许久,连环又问:“你呢,你好吗?”

湘芹答:“还过得去,我升了职,你呢?”

“我很好,我已完全痊愈。”

湘芹抬起头来,不置信地看着连环,连环握住她冷冰的手,微微笑一笑。

湘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心平气和的连环,连本来最最突出嘴角那丝若隐若现的不羁都消失无踪,湘芹呆呆地看着他良久,放下心来,轻叹一声,把头靠在他肩膀上。

她轻轻说:“我有一个做法庭新闻的朋友,他说,香宝珊已入禀法庭单方面申请离婚。”

连环只简单地答:“香家不搞这种新闻过不了日子。”

这次纯属运气,本来哪里有这样容易瞒过湘芹的法眼,但是她已经累了,又为老区伤心,根本不设防,听到连环的陈辞,忽然愿意相信。

连环又过了一关。

“我觉得很感动,老区病得这样厉害了,还记住我们两个小朋友。”

连环不语,湘芹与老区一直有联络,老区自然知道他们分开的事。

“我们回去听医生说什么,对,我有间酒店房间,你可以来休息,多久没睡了?看上去似有一世纪。”

连环想一想,“差不多,你不声不响离开我好像恰恰一百年。”

湘芹说:“你也并没有浪费时间呀,大概天天都得对着镜子练这些俏皮话。”

“只要派得上用场,练坏了气也是值得的。”

连环伸出手臂,把湘芹搂在怀中。

湘芹穿得好不臃肿,骤看可爱得像无锡大阿福。连环十分满意,她将会是一张最坚固的锚。

与医生谈了一个下午,了解到老区余生,不论还有多久,都得坐在轮椅上度过。他们约好第二天再来探访。

医生说,世上有两种病人,一种想痊愈,另一种不想,努力想好起来的不一定成功,但放弃的必然能够得偿所愿。

老区是前者,他们盼望他成功。

回到酒店房间,连环忽然累得腿都抬不起来,和衣连鞋倒在床上,眼皮胶着,顶不开,湘芹在他身边说些什么,只余一连串模糊响音,真的精疲力尽,心力交瘁,立即要跌入梦乡。

湘芹推他,“要不要打电话回家报平安。”

连环鼓其余力,大着舌头,含糊地说:“明天我们即去注册结婚。”

然后就睡着了,奇怪,一个梦都没有,静寂之至。

一直到第二天他都没有醒来,错过探访老区的时间。

湘芹没有等他,独自先去医院。

老区的情况比前一天有很大的进步。

他对湘芹说:“现在你可认识一个半边人了。”

湘芹笑着笑着又落下泪来,“你为什么没生子女?”

“你不是以为有儿有女就有人推着轮椅服侍我寿终正寝吧,荒谬。”

湘芹无言。

“别担心,我有节蓄,可聘请特别看护照顾余生。”

“我会常常来看你。”

“连小子呢,他是比较没心肝的那个。”本来有,给妖女掏空了。

“我在此地,”连环出现,“一转背就说我坏话,真不像个长辈。”

老区想笑,但是笑这个表情十分复杂,由七十多条以上脸部肌肉组成,他力不从心,连环与湘芹只看见他歪了歪一边嘴角。

连环蹲下来,“你还是休息吧,明天要劳驾你呢。”

老区颤巍巍伸出右手,“可是要我做证婚人。”

连环点点头,“我们决定在此地结婚,省时省力,简单庄严。”

老区不住颔首。

湘芹没有出声,中国女子三千年来的习俗:不说不,就是说好。

“我同医生商量,希望他不会骂我们。”

老区说:“我,我与他讲。”

他俩独处时,湘芹问:“你是几时决定的?”

“今日。”

起床时才记起一件替换衣裳都不曾带来,刚在踌躇,发觉床头整整齐齐放着新簇簇的内衣衬衫袜子,分明是湘芹上街买的。

他在那一秒钟决定求婚。

急急淋浴梳洗刮了胡须清清爽爽赶到医院邀老区做证婚人。

院方开头不肯应允,终于在五天之后,才放病人出去十五分钟,让他完成心愿。

礼服与指环都是现买的,但是一点不马虎。湘芹的办事能力高,谈笑间一切做得妥妥帖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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