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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

剪不断的乡愁 第2页

作者:琼瑶

“你预计去多少天?四十天?你起码有十天在为你的车标、船票、飞机票办手续,还有十天订不到旅馆!”

听起来实在不妙。到了起程前一天,老吴请客,有位刚去过大陆的作家也来了,一听我们要去四十天,立刻点点头,从容不迫地说:“和我一样,我也预计停留四十天!”

“结果呢?我和初霞几乎异口同声地嚷出来。”结果我去了七天就“逃”回来了!”

“为什么?”鑫涛和承赉赶快追问。

“因为没有东西吃啊!”那位作家扬着眉毛说:“饭店进去晚了,就不给东西吃,进去早了,也不给东西吃,好不容易守时进去了,那东西根本不能吃啊?”作家拍拍鑫涛的肩,好意地叮嘱:“带点巧克力去,万一营养不良,可以啃啃巧克力充饥!”

几句话说得我、鑫涛、初霞、承赉脸色都不大好看。老吴本来也想和我们一起去的,此时毅然抽身,打了退堂鼓。并且看看我说:“我猜,你们去个二十天,就会回来了!四十天,是绝对不可能的!琼瑶吃不了苦!”

一句话惹翻了我!怎么专指名说我不能吃苦呢?何况,这趟“探亲”之旅,根本就不是去“享受”,而是想去找寻一些失落的东西,一些在我心灵深处悸动的东西……这情怀无法让老吴明白,我只简单地说了句:“老吴,我跟你打个赌!”

“赌什么?”老吴问。

“四万港币,我们四个人,谁早回来,就输你一万港币,否则,你输给我们四万港币。”

老吴有点沉吟,看我一股坚定相,他失了了把握,终于,他笑笑说:“我们赌四个金戒指吧!”

“一言为定!”我们四个人说。

结束了那餐会之后,鑫涛问我:“你为什么有这么大把握,说你能停留四十天?我记得,我们每次去欧洲或美国旅行,你总是提前闹回家的!”

“这次不同。”我热切地说:“这次不是去欧洲或美国,这次是去我们自己的国家,看我们离散的亲人,吃我们自己的食物,讲我们自己的语言,走我们自己的土地。我会带着一颗包容的心回去。我的心里充满了爱,这份爱──会让我肯吃苦。毕竟,我不是为了追求物质享受而计划这趟旅程的!”

鑫涛点头,他是完全了解我这种心情的。但是,我望着初霞,心里却有点迷惑。如果大家所言非虚,已有多次“大陆之行”的初霞,怎么也肯跟着我打赌。当我问她时,她却说:“我以前只去过上海和北京,至于你们要去的武汉,三峡、重庆、成都、昆明、桂林……我统统没去过!会不会吃苦,我也不知道。要走这么多地方,总要带点冒险精神吧!你敢冒险,我就舍命陪君子!”

糟糕!原来我们的“导游”什么地方都没去过!我真有些担心了!正犹豫中,初霞拍拍我,一脸乐观地说:“别着急,我们有杨洁啊!”

杨洁?这名字我已从初霞口中听过许多次,因为我们这次返大陆,不希望被官方接待,初霞就对我说,她有好友杨洁在北京,可以安排我们的一切。我听了也就忘了,对这位杨洁并不太注意,此时,非弄弄清楚杨洁是何方神圣了,我才问出口,初霞就大声说:“你连杨洁都不知道?她是”女篮五号”啊!”

“什么‘女篮五号’?”我更糊涂了。

“哇!”初霞快晕倒了:“你居然不知道‘女篮五号’!大陆拍过一部电影,电影名字就叫”女篮五号”!

我还是不懂。三十九年的隔阂,大陆的人与事,距我都有十万八千里!承赉看我一头雾水的样子,对我重重地点了两下头,坚定地说:“反正,你放心好了,我们有杨洁!”

我能不放心吗?唔,那杨洁,看来必定是个“人物”!

第三章北京机场与杨洁

飞机从香港启德机场掠空而起,我的心跳就加快了速度。怎样也无法相信,我在飞往“北京”!从机舱的窗口往下看,层云的下方,是朦胧一片的、绵亘不断的土地。我深呼吸着,觉得这一片绵亘的大地,和我有那样悠久深刻的关系,那大片土,孕育了多少的“中国人”!不论这些人散居在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他永远都是这片大地的子女儿孙……想到这儿,我的血就热了,我的眼眶就湿了!这么些年来,我写了许多恋爱故事,却没有任何一个故事像这片绵亘的土地,这么深刻地撞击着我的心!

在飞机上忽忧忽喜地想着,也依稀回忆着一九四九年离开大陆情景,十一岁的我,跟着父母,由湘桂铁路,到广州,到台湾,从此一别,居然就这么长久的岁月!我脑海中反复着古人的诗句,但句中却已经必须改一个字了:“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已’改鬓毛衰。”

我离开湖南时,说的是四川话。现在,我说的是略带南方音的国语,乡音,我甚至不知道,我的乡音是怎样的?小时候,我的语言是复杂的,为了适应环境,我说过四川话,说过湖南话,说过上海话,说过北京话……如今,已演变成我目前唯一会说的“国语”了。

我正胡思乱想着,飞机已开始下降,播音员报出目前正往北京机场降落,我睁大眼睛,努力地去看“北京”,心跳得更快了,我不知道,当第一脚踩上北京的土地时,我会有怎样的感觉!北京,三十九年来,它是历史课本里的名字,是地图上的一个小圆点,是我心中一个遥远的梦!但是……我却终于要踩上这块土地了!

飞机终于降落了。我看鑫涛,他正看我。我们之间的默契已深,两人都隐在深深的感动里。初霞承赉已多次来北京,自然不会像我们两个这样激动,初霞轻快地说:“好快啊,三小时就到了!”

三小时,原来香港至北京,只需三小时。这咫尺天涯,却经过了三十九年,才能飞渡!我满怀感慨,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承赉看看我,忽然说:“你最好准备一下,说不定机场有记者!”

有记者?我的心顿时乱如麻,我并没有准备见记者,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心头的酸甜苦辣,更不是三言两语所能说清的。我正恍惚着,飞机已停稳,我跟着人群,就这样迷迷糊糊地下了飞机,一脚踏上了故国的土地!

踩上北京的土地,悸动的是心灵,那土地就是土地!抬头走入机场大厅,一样要经过海关人员验护照、盖章,大家正预备排队,有位海关人员说:“走这边,我单独给你们办!”

是杨洁的安排吧!我模糊地想着。从下机那一刹那起,我的神志就不太清楚。太久的期盼一旦成为事实,人就有些昏昏沉沉。手续办完,我们走出海关,蓦然间,一大群人对我们冲了过来,首先,有三位老太太,白发萧萧的,冲过来就抓住了鑫涛的手,哭着叫出来:“二弟呀!二弟!”

鑫涛整个人傻掉了,他在北京并无亲人。我脑中一转,已大致明白过来,我拉住一位老太太说:“你大概认错人了,她姓平!你要找的人是谁?”

三位老太太一怔,才知道接错了人,立刻又哭着往人群中搜寻去了。鑫涛被这样一搅和,看来更加迷惑了。就在此时,人群像潮水般涌向我,一位年轻的女记者拉住我,兴奋地嚷着:“你是不是琼瑶?我们在机场等了你好几个小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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