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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儿在林梢 第31页

作者:琼瑶

你曾使多少人倾倒?有多少?有多少?有多少?

我真的不想知道!”

她听着这支歌,不知怎的,她竟想起了曼侬·蕾丝歌。看那本书已经很久了,故事也记不全了。但她仍有深刻的印象,那男主角对女主角之痴情,专注,已达不可思议的地步。也是“你曾投入过多少人的怀抱?你曾使多少人倾倒?有多少?有多少?我真的不想知道!”江淮会是那个男主角吗?江淮会是那个骑士吗?她沉思着,深深的沉思着。那歌手又换了另一支歌,也是支老歌:“大江东去”。她招手叫来了侍者,写了一张条子:“你会唱‘雁儿在林梢’吗?”

侍者把条子带给了那年轻人,未几,那年轻歌手对她微微颔首,开始唱:

雁儿在林梢,眼前白云飘,

衔云衔不住,筑巢筑不了,

雁儿雁儿不想飞,白云深处多寂寥!

雁儿在林梢,风动树枝小,

振翅要飞去,水远山又高,

雁儿雁儿何处飞?千山万水家渺渺!

雁儿在林梢,月光林中照,

喜鹊与黄莺,都已睡着了!

雁儿雁儿睡不着,有梦无梦都烦恼!

她的眼前浮上了一层雾气,整个视线都模模糊糊了,她把头斜倚在窗玻璃上,用手指拨弄着那些珠子,听着那珠子与珠子互相撞击的音响,看着那珠子在灯光下折射出来的光芒。她的头昏昏然,心茫茫然,神志与思想,都陷入一种半虚无的境界里。有个人坐到她的对面来了,单身的女客太容易引人注意,何况她把寂莫与凄惶明显的背在背上,写在脸上,扛在肩上。她头也不回,就当他不存在,她继续拨弄着那些珠子。那个人也不说话,只招手叫了两杯咖啡,他把一杯热咖啡推在她的面前,把那还有小半杯威士忌的酒杯取走。然后,他燃上一支烟,那熟悉的香烟气息对她绕鼻而来。这些举动使她立刻知道了他是谁,半侧过头来,她从睫毛下面,冷幽幽的看着他。这个人,他是魔鬼吗?他是凶手吗?他是邪恶的吗?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她问。

“找了你好几天,什么地方都找遍了。”他说,声音很平静,像在说别人的事情。“午后,还开车去了一趟大里,以为你可能又去那个渔村了。我也看到那些渔民,和那些岩石,也看到那些在网里挣扎的鱼。晚上,我去了每家餐厅、咖啡馆,后来,忽然想起这儿——心韵,以前你曾经约我来过一次,于是,我就来了。”他喷出一口烟,烟雾弥漫在他与她之间。“你为什么喜欢这家咖啡馆?”

“因为……”她慢腾腾的,冷漠的,不带一丝感情的说:“因为这儿离碧槐的坟墓很近。”

他惊跳了一下。她紧盯着他,声音更冷了。

“这刺痛了你吗?”她问:“你永远怕听到碧槐两个字,好奇怪。一般人都会喜欢谈自己所爱的人。”她用小匙搅动咖啡,望着那咖啡被搅出来的回旋,不经心似的问:“碧槐生前喜欢花吗?”“是的。”“喜欢什么花?玫瑰?蔷薇?紫罗兰?丁香?”

他注视着她。“不。她喜欢蒲公英。”

“蒲公英?一种野生的小菊花吗?”

“是。她说玫瑰太浓艳,兰花太娇贵,丁香太脆弱,万寿菊太高傲……都不适合她,她常自己譬喻为蒲公英,长在墙角,自生自灭,不为人知。她说这话的时候,心情总是很黯淡,她一直很自卑。”她停止了搅咖啡,用双手托着下巴,一瞬也不瞬的望着他。他迎视着她的目光,面容显得相当憔悴,他的眼神疲倦而担忧,他的神情忧郁而落寞。但是,他浑身上下,都带着种正直的、高贵的气质,他不像个凶手,一点也不像个凶手,倒像一个等待宣判的囚犯——一个冤狱中的囚犯。冤狱?为什么她会想到这两个字呢?潜意识里,她已经在帮他洗月兑罪嫌了?“你躲了我好几天了!”他说,猛烈的抽着烟,他的手指微微颤抖着。“病才好,你就在外面到处乱跑!如果你不想见我,只要给我命令,我决不去纠缠你。但是,请你不要这样不分昼夜的在外游荡,你使我非常非常担心。”他仔细的看她。“你又瘦又苍白!”他的言语使她心跳,使她悸动,使她内心深处,浮起一阵酸酸楚楚的柔情。彷佛有只无形的手,捏紧了她的心脏,使她的心跳不规则,使她的呼吸不稳定。这种“感觉”令她气恼,令她愤怒,她咬了咬牙:

“就算在外面乱跑,还是逃不开你!你干嘛紧追着我不放?你能不能由我去?你能不能少管我?”

他垂下眼睛,似乎在努力克制自己某种激动的情绪,他的面容更忧郁了,眼神更落寞了,他很快的熄灭了烟蒂,简单的说:“好,我走!”“不许走!”她冲口而出。

他坐了回去,愕然的瞪着她。眼睛里有期盼,有迷惘,有焦灼,有惶恐,还有——爱情。那种浓浓的爱情,深深的爱情,切切的爱情。她在这对眼光下融化,瑟缩,而软弱了。她深吸了一口气,低低的,命令似的说:

“我要问你一句话,你要坦白告诉我!”

他点点头。她用舌尖润了润嘴唇,她的喉咙干燥。“曼侬是谁?”她哑声问。

他再度惊跳,像挨了一棍,他的脸色立即苍白如纸。他迅速的抬起眼睛,死死的盯着她。他的呼吸又急又重浊,他的眼神凌乱,他的声音颤抖。

“谁告诉你这个名字?”他问。

“你别管,你只告诉我,曼侬是谁?”

他蹙紧眉头,痛苦的闭上眼睛,他用手支住了额。

“曼侬——是一个舞女。”

“你——爱过曼侬?”他咬牙。“是的。”“她一定不是个普通舞女了?她一定很有深度,很有灵气,很能吸引你?曼侬?她自比为曼侬·蕾丝歌,蒲李渥笔下的人物。她是不是像曼侬·蕾丝歌一样迷人和可爱?你直到现在还爱她,是吗?她喜欢什么花?绝不是玫瑰、兰花、丁香,或万寿菊?可不可能是……”

“砰”然一声,他在桌子上重重的捶了一拳,咖啡杯震落到地上,打碎了。他直跳了起来,带动了桌子,使另一杯咖啡也翻倒在桌上。一时间,一片乒乒乓乓的巨响,使整个咖啡馆都惊动了。那年轻的歌手正在唱一支“往日情怀”,吓得也住了嘴,侍者们全往这边望着,江淮对这一切都置之不理,他大声的,恼怒的,旁若无人的对丹枫大吼起来:

“住口!我对你受够了!我没有义务一次又一次的接受你的审判!我不会再回答你任何问题!随你怎么想,随你怎么评判!我什么都不会说了!你休想再从我嘴里套出一个字来!你认为我是凶手也罢,是刽子手也罢,是魔鬼也罢,我再也不辩白,不解释……”“江淮!”她喊,阻止了他的咆哮和怒吼:“你要惊动所有的人吗?如果我们要吵架,最好是出去再吵!”

一句话提醒了江淮,他走到柜台去付了帐,就埋着头冲出了咖啡馆。丹枫跟在他后面,走出了心韵,夜色已深,月明如水。丹枫望着他的背影,他的背脊挺直,浑身带着种难以描绘的高傲,这高傲的气质令她心折,这心折的感觉又令她恼怒,她咬咬牙说:“江淮,你不用对我吼叫,也不用对我发脾气,因为我已经决定了。”他蓦然收住了脚步,站在一盏街灯下面,回过头来,阴鸷的、惊悸的望着她,不稳定的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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