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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

寒烟翠 第20页

作者:琼瑶

我呆呆的站着发愣,凌风喊:

“你还钓不钓呀?”鱼还在鱼篓中乱跳,扑打得鱼篓劈啪作响,我突然提起鱼篓,几乎连考虑都没有,就把两条鱼全倒回了河里,那两个美丽的小东西在水中几个回旋,就像两条银线般窜进河流深处,消失了踪影。凌风大叫一声,一把抓住我的手臂,嚷着说:“你这算哪一门子的妇人之仁呀!把一盘好菜全糟蹋了!”

“不是妇人之仁,”我笑着说。“只是,想做一做它们的命运之神。再去扭转一下它们的命运!”

凌风的手还抓住我的手臂,他的眼睛盯着我的脸,在我脸上逡巡着。然后,他放开我,走开去整理鱼竿,嘴里喃喃的说了一句什么,我问:“你生气了吗?”他回过头,对我蓦地一笑。

“我说,你会成为很多人的命运之神呢!”他调侃的说。

“去你的!”我骂了一句,不再去管我的鱼竿,而跑到韦白身边。他抱着膝坐在那儿,一股悠闲自在的样子,鱼竿用一块大石头压着。我看了看他的鱼篓,完全空空如也。

“你什么都没钓着吗?”我多余的问。

他深深的看了我一眼,说:

“在我这样的年龄,很难会钓到什么了,不像你们,可以钓到满篓子的快乐。”我一怔,望着他,突然感到他是这样的孤独寂寞,又这样的怀才不遇。他的语气如此深的感动了我,我跪坐在他的身边,凝视着他说:“你的篓子里也有许多东西是我们所没有的,对么?最起码,那里面应该装满了回忆。是不是?”

他笑笑,用手模模我的头发。

“你是个好女孩。”他说,猛的把头一甩,站了起来。“好了,来吧,我们该收起竿子,分头回家了。”

是的,太阳已到了头顶上,是快吃午饭的时间了,烈日下不是钓鱼的好时候,我们该回去了。

第十章

我从没有像这一段时间这样喜爱游荡过,清晨的原野,正午的浓荫,黄昏的落日,以及那终日潺□不断的流水,都吸引着我,迷惑着我。在林内小憩,在原野上奔窜,溪边涉水,湖畔寻梦,或者漫步到镇上,好奇的研究着那些画了脸的山地人,所有的事都充满了新奇的刺激。每天,太阳都以一种崭新的姿态从窗口射入,把我从沉沉的梦中唤醒,每次我都惊奇的望着一窗莹翠,感到浑身血液兴奋的在体内奔流。十九年来,我这是初次醒来了,活生生的。每根血管,每个细胞,都在感受和迎接着我周遭的一切。属于一种直觉,我感到有某种事情会在我身上发生了,虽然我并不能确定那是什么事,但我可以从我自己不寻常的兴奋状态中清楚的感觉出来。这天早晨,我看到凌霄在田地里修整着一片竹篱,我走过去,高兴的说:“要我帮你忙吗?”他看了我一眼,手里忙着绑扎松了的竹子,那些竹篱是架成菱形的格子,上面爬满了绿色的藤蔓,开着一串串紫色的蝶形小花。“好的,如果你不怕弄脏了你的手。”他说。

我摇摇头,笑着说了声没关系。他递给我一些剪成一段段的铁丝,要我把空隙太大的地方加入新的竹子,绑扎起来,并且要小心不要弄伤了卷曲伸展的藤须。

“这是什么植物?”我一面绑扎,一面问。

他又看了我一眼,显得有些奇怪。

“这是蚕豆花呀!”他说:“你没见过蚕豆花吗?”

“我叫它作紫蝴蝶花,”我说,红了脸。“从没有人告诉过我这就是蚕豆花,”我摘了一朵放在掌心里,那细女敕的花瓣何等美丽,“我以为吃蚕豆是春天的事情。”

“我们下两次种,”他说:“在山地,因为缺水不能种稻,我们就种种豆子、花生、番薯和玉蜀黍,蚕豆应该是秋收后下种的,可是,我利用这块地也种种,照样有收成,只是不太好,到了秋天,我们还要再种一次,那次就可以卖了。”

“在我吃蚕豆的时候,我绝不会想到它的花这样可爱。”我打量着那些花。“生物都很可爱,”他头也不抬的说:“不止动物,植物也是,看着一颗种子发芽茁长,以至于开花结果,你会觉得感动,它们是一些毫不做作的,最原始的生命!”

“这就是你宁愿整天在田地里工作的原因吗?”我问:“你对这每棵植物都有感情?”

“我对泥土有感情,”他眺望着面前的原野:“我喜欢这块大地,看,整个大地都是活着的,而且我对工作也有感情。”他淡淡的加了一句:“闲散是一件苦事。”

“为什么?”我抗议的说:“在各处走走,闻闻花香,看看流水,这绝非苦事,我生平没有像现在这样完完全全闲散过,但是我觉得非常快乐。”“你并没有闲散,”他说:“你很忙,忙着吸收,像蜜蜂吸取花蜜似的。”我愣了愣,拿着铁丝站在那儿,瞪大眼睛望着他,然后我挑起眉梢,兴高采烈的说:

“嗨!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只知道工作的机器!”凝视着他,我带着种自己也不了解的感动的情绪说:“你应该常常让人走进你的思想领域里去才好。”

他看了我一会儿。“你是说,我常把自己关起来?”

“我认为是如此。”我在田埂上坐了下来,打量着他:“你有时显得很孤僻,很冷漠,很——难以接近。”

他停止了绑扎,蹙着眉沉思,然后,他笑了起来,他的笑容使他刻板的脸生动明朗。

“你带着一颗易感的心到这儿来,”他微笑的说:“渴望着用你善良的本能去接近你所能接近的一切,是么?”

“或者是——”我更正的说:“去了解我所能接近的一切。”

他摇摇头,温柔的说:

“咏薇,你的野心太大了,没有人能了解别人,到现在为止,我甚至不了解自己呢!”

“谁又能了解自己呢?”我说:“不过,渴望了解也是人类的一种本能,对吗?所以,人类才会进步,才有科学和各种知识……”我停住了,因为,我看到章伯伯正向我们走来,他穿着件脏兮兮的工作服,背着个锄头,满腿的泥,像个道道地地的农夫。“凌霄,你弄好没有?最好要快一点……”他猛的止住,看到了我。“哦哦,你在这儿。”他转过身子,一声也不响的就大踏步走开了,我呆呆的说:

“他怎么了?”“不知道。”凌霄说,脸色突然阴黯了下来,刚刚的兴致已荡然无存。重新回到他的工作上,他不再说话,不再笑,也不再注意我,只发狠的、迅速的把铁丝缠绕在竹子的接头处。我疑惑的坐在那儿,奇怪着乌云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为什么刹那间阳光就隐没了?他看起来又变得那么陌生和遥远了。我忘了我们刚刚谈的是什么题目,而且断定无法再重拾话题了。

“你为什么不到溪边去走走?”他突然抬起头对我说,紧绷的脸上没有丝毫笑容。他在下逐客令了。我识趣的站了起来,一语不发的把铁丝放在田埂上,就掉转身子,向幽篁小筑走去。我没情绪去溪边,最起码,在这种不愉快的气氛中没有心情去。我穿过竹林,越过家畜的栏栅,走向凌云的鸽房,鸟类应该比人类友善些,我想。章伯母正在鸽房前面,用碎米喂着鸽子,同时打扫着鸽笼。“去散步吗?”她微笑的问我。

“在田间走了走,”我说:“凌云呢?她怎么不管鸽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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