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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度夕阳红 第48页

作者:琼瑶

"你听到风声吗?"他问:"风在这儿,它知道我。"他像呓语般的说:"水也在这儿,水也知道我。我发誓我用我全心灵来爱你──全心灵,没有丝毫的虚伪、欺骗、和保留。"

"用不着誓言,"她说:"我知道,我信任,我也了解。"她把脸拉开了一段距离,用清亮的眸子,单纯而信赖的望着他。

月光正好射在她的脸上,苍白,凝肃,美丽。燃烧着的眼睛里汪聚着热情,唇边是个沉静而心满意足的微笑。他注视她,一下子就把这黑色的头紧压在自己的胸口。低低的,迫切的自语着说:"我但愿冥冥中有一个神能为我的心作证──我不想伤害你,天知道!让你远离开一切的伤害!"

"没有人会伤害我。"她轻声说,高悌的黑影又来了,摔摔头,她硬把那黑影摔掉。仰起头来,她渴望而热烈的说:"有你在,我还怕什幺伤害?我什幺都不怕。"

他闭闭眼睛,身子晃了晃,揽紧了她,他再吻她。月亮在云里穿出穿进,露珠在枝头悄悄跌落,夜的脚步缓缓的踩着流水而去。风在叹息,水在叹息,一两只秋虫拉长了嗓子,也在幽幽的叹息。她在他怀里悸动了一下。轻轻的说:"有人来了,我听到脚步声。"

"别管!"他说,继续吻她:"让他去!"

"他向我们走来了。"

"别管!"

她推开他。月色里,一个老妇人挺立在月光之下,花白的头发在夜风中颤动,严肃的眼睛带着强烈的责备意味,愤愤的盯着面前的两个人影。

"好呀,小姐!"她叫。

"哦,是你,女乃妈。"梦竹慢悠悠的说,透了一口气,神态立即显得宁静而坦然。是女乃妈,不是母亲!只要不是母亲就好!她牵着何慕天的手,把他的手放在女乃妈的手腕上,微笑着,安详而恬然的说:"女乃妈,这是何慕天。"又仰头对何慕天说:"这是我的女乃妈,她常弄糊涂了,以为自己是我的妈妈。我也常弄糊涂了,也把她当作妈妈。"

何慕天的手停在女乃妈的手腕上,微俯着身子,他安静的望着女乃妈的脸,亲切的说:"你好,女乃妈。"

"我?"女乃妈注视着这张脸,怎样的一对深沉诚挚的眼睛!

怎样的一副恳切温柔的语调!还有那神态,那风度,那举止……那漂亮温文而年轻的脸!她用手揉揉鼻子,嗫嚅着从喉咙里逼出几个字:"我,我好。"

"我正在和梦竹看月亮,"何慕天说:"月亮真美,不是吗?"

"嗯,嗯,美,真美。"女乃妈从鼻子里接着腔,美?真美?

你们看到了吗?天知道你们怎样看月亮的!可是,这男孩子的语气那样柔和,不容人反驳,也不令人讨厌。嗯,反正,月亮总是美的。

"你来找我吗?"梦竹问:"我又不是三岁小女圭女圭,离开一下下你就到处找。"

"哦,好小姐!"女乃妈回复到现实中来了:"一下下!说得好!吃过晚饭跑出来,就没影子了,现在几点了,知道吗?衣服也不穿够,跑到这河边来吹风……""她不会受凉的,女乃妈。"何慕天插进来说。

不会受凉的?当然啦!女乃妈张大眼睛,望着面前这颀长而漂亮的青年。不会受凉的!你的衣服裹着她,你的胳膊抱着她,她当然不会受凉啦,但是,你呢?穿得那幺单薄,站在这风地里,也不怕冷吗?秋夜的露水那幺重,看你们连头发都湿了。跺了跺脚,驱除了部份由脚底向上窜的寒气,她忍耐的说:"好了,小姐,该回去了吧?你妈叫我出来找你,回头挨了骂,又该生气不吃饭了。"

梦竹凝视着何慕天,微微的含着笑,半侧着头,一股浑然忘我的样子。何慕天扶着树干,也默默的凝视着梦竹。好久之后,梦竹才慢吞吞的解下了身上的大衣,递给何慕天。何慕天机械化的接了过来,仍然注视着梦竹。女乃妈忍耐的站在一边等待,看着他们相对而立,却久久都无动静,而梦竹解下了大衣之后,在恻恻的寒风里,又不胜其瑟缩,小小的鼻头都冻红了。如果再不管他们,很可能他们要这样相对到天亮。于是,她走上前去,像牵一个小女孩般牵住了梦竹的手,说:"走吧,走吧!"

梦竹顺从的、机械化的跟着她走了几步,一面还回过头去望着何慕天,后者仍然伫立在柳树之下,亮晶晶的眼睛一瞬也不瞬的跟踪着她。

"走吧!走吧!"

女乃妈拉着梦竹向前走,心中又气愤了起来,这算什幺?女孩儿家深更半夜和男孩子在河边约会,还做出这股难分难舍的样子来。何况梦竹还是有了婆家的!扯住她,她向前迈了几个急步,嚷着说:"好了,好了,只管看个什幺?再不回去,你妈会把你撕碎掉!看看你,这是副什幺样子?要是给高家的知道,你还要不要做人呢?"

"女乃妈!"梦竹喊了一下,突然挣月兑了女乃妈的手,跑回到柳树底下。那儿,何慕天仿佛也变成了一棵树,动也不动的挺立着。梦竹仰着头,对何慕天不知道说了两句什幺,才掉回身来,跑到女乃妈身边,说:"我们走吧!"

"你又跑去讲什幺?"

"你别管!"

"好,我不管!"女乃妈咬咬牙说:"你趁早跟我回家去,然后把今天晚上这些事情都告诉你妈,让你妈来教训你,反正我管不着你!"

梦竹嘟起了嘴,眼睛望着地下,说:"你真要告诉妈?"

"当然啦!女孩儿家黑夜里在河边和男人家搂搂抱抱,别以为我老了眼睛看不清!看月亮?月亮长到那儿去了?别丢人了……"

"女乃妈!你说得好听一点好不好?"

"哟哟,怪我说得不好听,不怪你自己做得不好看呀!"

"你!"梦竹气得跺了跺脚:"你根本不懂爱情!"

"哎哟,我不懂!我一大把年纪了还不懂!梦竹,你小心点儿,男人有几根肠子我全知道!别看你这个什幺大青天,离恨天的……"

"何慕天!"梦竹叫。

"好好,何慕天就何慕天,长得尽避白白净净,心里还不是骯脏一堆!梦竹,你可是有了婆家了……"

"女乃妈!"梦竹气愤愤的大叫:"闭上你的嘴巴!你是老糊涂了,是不是?""我?"女乃妈盯着梦竹说:"我是老糊涂?你才是小糊涂呢!"

"我怎幺糊涂?"梦竹问:"你根本不懂!我在追寻一份最美丽的感情,像诗一样,像梦一样,像月亮、云、和星星一样,又美丽,又神奇,又……"话没说完,接连就是两声"阿嚏!阿嚏!"把诗和梦都赶走了,她站住,揉揉鼻子,又是一声"阿嚏",女乃妈点点头说:"你看!你看!我就知道你非受凉不可!还不走快一点!云啊,星星啊,也保不了你不生病啊!"

跨进家门,才走进堂屋,梦竹就不由一愣。李老太太正坐在堂屋正中神案前面的方桌边,一张紫檀木的椅子里。桌上,桐油灯燃得亮亮的,昏黄的光线照射在李老太太的脸上。

由于长久的蜗居室中,而太少接触阳光,她的脸色就显得特别的苍白。两道黑黑的眉毛低压在锐利有神的眼睛上,有种与生俱来的威严和庄重之感,她靠在椅子里,手放在椅子的扶手上,冷冷的望着走进来的女儿。用严厉而不杂丝毫感情的声音说:"过来!梦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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