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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

几度夕阳红 第37页

作者:琼瑶

车子停在沙坪坝,梦竹杂在一大群中大学生群中下了车,站在停车处,她看了看那些仍然在笑闹不停的学生们。夜已经很深了,风从旷野中吹拂过来,带着田野和夜露的气息。天边上,一弯下弦月在云层中掩映。她深吸了口气,夜色使人头脑清醒,精神振作,和那些人点了点头,她说:"我回去了,谢谢你们今天的请客!"

事实上,应该只谢谢何慕天,但她一笼统的都谢了进去。

那些学生们都是回中大的。只有梦竹住在镇上。她正想走,何慕天走了上来,以一副安闲的态度说:"我送你回去。"

然后,在一大串的"再见"声中,他们分成了两路。何慕天傍着梦竹,缓缓的向镇上走去。月色淡淡的涂在青石板的路上,附近的水田里,蛙鸣正喧嚣着。梦竹低着头,凝视着石板隙缝中偶尔长出的几丛青草,和路边时常飞掠过来的一两只萤火虫,静静的向前走着。走了一段,感到身边的人过于沉默,她好奇的抬起头来,有些诧异的望望何慕天,后者脸上有种深思的神情,显得专注而严肃,仿佛在考虑什幺问题,而对周遭的一切──包括梦竹在内,都漠不关心。觉得没有什幺话好说,梦竹又低下头去,继续浏览着路边的小飞萤,一面用她的全神,去领会着夜色中的一切:神秘的、美好的、和幽静的。就这样,他们一直走到了梦竹的家门口,梦竹站住了,抬起头,对何慕天沉静的一笑,轻声说:"到了。"

"到了?"何慕天收住步子,似乎有些惊讶,茫然的抬起头来,凝视着梦竹。"谢谢你送我。"梦竹说。

何慕天继续凝视她,嘴唇微微的动了动,却没有说出话来,梦竹有些困惑,他想说什幺吗?她下意识的等待着,而没有立即打门。但是,好长的一段时间,他就一直默默的望着她,始终没有开口。那对深而黑的眸子里,闪烁着一些特殊的东西,似乎有一簇小小的火焰在跳动。这深沉的凝视使梦竹又一次的心跳,多动人的一对眼睛!然后,突然间,他摔了摔头,好象猛的振作了起来,说:"那幺再见了!"

梦竹怔了怔,还来不及答话,何慕天已经掉转了头,向来时的路上大踏步而去。夜风里,他的绸质长衫飘飘荡荡,颀长的影子投在石板地上,别有一股飘逸的风度,望着他昂着头,潇潇洒洒的独自消失在月光下,梦竹感到一份奇异的困惑和迷惘。倚着门框,她呆呆的伫立着,一直忘了打门,直到门猛的开开了,一个梳着髻,穿著短衫的小脚老妇人,拦门而立,她才惊醒过来。回过头,她对老妇人不经心的看了一眼,无精打采的说:"是你,女乃妈,你还没睡?"

"睡?我怎幺睡?"老妇人没好气的说:"我的小姐,半夜三更还在外面和男人鬼混,我怎幺能睡?我睡了,谁给你等门呀?"

"女乃妈!"梦竹把眉头一皱,生气的说:"你越老就越喜欢胡说八道!你这说的是什幺话嘛!"

"我说错了什幺?你别以为我没看到,我在窗子里看了你们半天了,两个人站在门口,面对面的……你不要以为我不懂,我的老眼睛比谁都看得清楚。我告诉你,好小姐,你要知道自己的身分……"

"女乃妈!"梦竹跺了跺脚:"你怎幺了?你这个噜苏脾气到底改不改?"

"我噜苏,我是噜苏……"女乃妈叽咕着,一面向里面屋子走去,"你不是吃我的女乃长大的,我才不对你噜苏呢!女孩儿家,半夜三更才回来,还和那些大学生……"

"女乃妈!"梦竹叫。

"好,我不说就不说,等将来高家……"

"女乃妈!"

"好好好,我以后就再也不说你,不管你!"女乃妈挪动着一双小脚,摇摇摆摆的走进里面屋子,又回头交代了一句:"你妈要你回家之后到她屋里去,她要训你呢!"不等梦竹答话,她又加了一大串:"给你煮了两个敲敲蛋,非吃不可哦,这幺晚回来,空着肚子怎幺睡觉?女孩儿家不作兴太胖,也不能瘦得前心贴后心……"

梦竹望着女乃妈的影子隐进了屋里,才长长的吐出一口气。

天哪,难道每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都会变成这样噜里噜苏的吗?穿过了堂屋,她走进自己的房间,模着黑把手提包扔在床上,再找着了洋火,点起桐油灯,罩上灯罩。然后,面对着一灯如豆,在椅子里沉坐了下来。

梦竹是半个四川人,他们家原是从北方移来的,祖籍是河南。可是,她父亲根本就在四川长大,她的母亲是四川人,她也出生在四川,所以,平日她也以四川人自居了。起先,他们全家都住在重庆市内,她父亲是个标准的读书人,只能守成,而不能创业。平日吟诗作对,花鸟自娱,也始终没有做过什幺事,只靠她祖父遗下来的几亩薄田过日子。这样混了大半辈子,坐吃山空,田地越来越少,生活越来越苦,等到中日战事一爆发,重庆成了一般人群聚之地,房价猛涨。梦竹的父亲就干脆把重庆市内的房子卖了,而在沙坪坝买了这幢小房子,迁居沙坪坝。这一举倒是很聪明的,后来重庆市内大轰炸,他们的旧居也被炸毁,而沙坪坝始终没有什幺大影响。三年前,梦竹的父亲去世,这儿就只有梦竹的母亲和女乃妈,三个女人过着日子。她们把田地租给别人种,而靠租金度日,生活也过得十分艰苦,但和一般战时的人比,也就勉强算过得去的了。

靠在椅子里,梦竹凝视着那一盏油灯发呆,心里乱糟糟的,好象充塞着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女乃妈的那一句"将来高家……"使她心情大坏。高家,高家!她与高家有什幺关系,她讨厌高家!咬着嘴唇,她似乎又看到了何慕天的眼睛,那幺深,那幺黑,那其中跳动的小火焰就像面前这盏桐油灯……算了,她坐正身子,见过一次而已,算什幺呢?自己真是有神经病了!

女乃妈推门而入,把两个"敲敲蛋"往梦竹面前一放。所谓"敲敲蛋",是把整个的蛋,连皮在滚水中煮上几秒钟,就捞起来,里面蛋白都是半凝固状态,然后敲开一个小口,吸吮着吃。据说这种半生半熟的蛋营养价值最高,女乃妈对"敲敲蛋"简直是迷信,每天总要坚持着让梦竹吃一两个,而梦竹对这种蛋已经吃得深恶痛绝,一看到敲敲蛋,眉头就锁起来了。

"别皱眉头,"女乃妈站在桌子旁边,一副监视态度:"赶快吃了到你妈屋里去,你妈在等你呢!"

"要骂我吗?"梦竹问,无精打采的望着那两个蛋。

"唔,今天──"女乃妈欲言又止,说:"赶快吃呀!"

"今天怎幺?"梦竹抓住她的话头问。

"没怎幺!"女乃妈叫着说,把蛋敲了口,送到梦竹鼻子前面来:"好小姐,赶快吃了吧,不是三岁大的女圭女圭了,还要我老女乃妈来喂你吗?"

"今天一定有事,"梦竹说:"你不说,我就不吃!"

"你吃了,我就说!"

梦竹望了望女乃妈,女乃妈拿着蛋,挺立在那儿,板着脸,一点也不肯让步的样子。无可奈何,她接过蛋来,一面吸吮,一面说:"你可以说了吧!今天有什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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