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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画眉(下) 第20页

作者:浅草茉莉

就算有一天我认不出妳了,也请妳不要悲伤……

“好,我不悲伤,我就等你千年……这次你要记得回家的路……”

午后的白雾由山间缥缈弥漫而下,转眼笼罩了整个山间小径,也慢慢地吞没了这抹坚强的身影。

今生已知前生事,三生石上留姓氏,不知来生他是谁,饮汤便忘三生事。

据说,孟婆在世时,从不回忆过去,也绝不想未来,不杀生,只吃素。死后上天特命她为幽冥之神,并为她造筑驱忘台。

凡是预备投生的鬼魂都得饮下孟婆的忘情汤,如遇不肯喝汤的鬼魂,会有钩刀绊住其双脚、尖锐铜管刺穿其喉咙,让其痛苦不堪,不管是谁,没有任何鬼魂可以幸免的。

“你叫什么名字?”森然之地,极阴之所,孟婆对着鬼魂,照例阴声问。

“……”

“忘了吗?”孟婆再问。

幽魂还是不语,双眸只盯着奈何桥下的忘川河,忘川河水糜黄腥臭,下头待的全是不得投胎的孤魂野鬼。

“你有执念?”孟婆一见他的神情便了然。

未答。

“你想下忘川河?”

“……”

“忘川河底是污浊的波涛,虫蛇混杂,一旦入河将受尽折磨不得解月兑。”孟婆提醒他。

“你还是要下去?”孟婆沉了脸。

他面无表情,双眸只是专注的盯着那腥臭的河面。孟婆瞇眼,屈指为他算了一下,“你想清楚,你在生时是行善之徒,喝下孟婆汤,一过奈何桥,你的来世光明,再无苦楚牵挂,但是,一旦落入忘川河,那腥臭的河水会将你吞噬,蛇虫会将你的肌肤咬到溃斓,折磨得你千年都不得安宁。”

“……”

“喝吧!”孟婆已将一碗黄澄的汤液放至他面前。

铜蛇铁狗也已现身,准备咬噬这不肯开口喝下忘情汤之魂。

但他依旧不肯将嘴张开分毫。

“喝吧,只要喝下这碗汤,一生的爱恨情仇、一世的浮沉得失,都可以放下。”

魂魄无动于衷,铜蛇铁狗已咬下他一腿。

孟婆叹了一口气。“物换星移的变动正如这多变的尘世,你已无前世记忆,剩的只是执着,要知道,今生牵挂之人,注定在来生与你形同陌路,相见不相识,所以你喝了汤后,赶紧上路投生,开创你来世新的记忆吧。”

“……”魂魄听而未闻,忍着钩刀削足、喉间被勾的剧痛,双睛仍执迷于河底,执念之深,孟婆罕见。

孟婆屈指再算,原来如此。

好个痴情魂魄!

“燕子飞,你已无回忆,不管今生或来世,你与施画眉都没有再交会的缘分,这股执念,你该放弃了。”孟婆劝说。

魂魄已无双足,在地上爬着,一心一意要跳入忘川河。

“你真想煎熬上千年?”孟婆问。

他不言不语,一颗心只想往桥下爬去。

“你已无记忆,就算不喝孟婆汤,熬上千年投胎,也不见得认得出施画眉来,再说,她死后也将轮回过千年,千年后,她形貌已变,别说是你,就连我也记不起她每一世的面貌,你没法找到她的。”

眼泪自魂魄的眼中流下,他全身浴血,被铜蛇铁狗咬噬得支离破碎,他脑中什么也没存,唯一念头,只想下河。

孟婆见状,竟起了凡人的悠悠侧隐之心。

前世爱得苦,苦不可得,难怪执念如此之深,好个可怜的人,好个可怜的一对恋人啊……

已有千年了吧,千年来她不曾再遇过这样苦恋的情人,上天待他确实不公平……

“罢了,你不喝孟婆汤又如何?反正你已无前世记忆,就凭这股执念,是不能让你找到牵挂之人的。”孟婆慨道。她手一挥,魂魄被弹至一旁,跌进了通往冥界道路旁的彼岸花花丛中,这花能使人失忆,但他早已失去记忆,这花伤不了他。他从此留在这彼岸花丛中,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看着一个个无依鬼魂喝着一碗又一碗的孟婆汤,不知有多少千千万万的魂魄从奈何桥上依序走过。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有一日,一缕幽魂喝下了一碗汤,走上了奈何桥,他不知不觉的流下两行泪。

那缕幽魂喝完了汤却迟迟不走过奈何桥,似乎是后悔了,也似乎是想起什么,双手抓住桥栏边,频频往忘川底下看,边看边掉起了眼泪。

一颗颗泪珠,在这阴暗惨淡的黄泉路上晃出七彩流光,滴滴落入忘川里,他彷佛在光里见到熟悉又陌生的景物……

好熟悉啊,他看到一个少年,和个夫子模样的人高谈论阔,然后对上一个少女圆圆的大眼睛。

他看到孔庙堂中,少女又跳又叫的说:“少爷,加油!”

以及少女虚弱脏垢的倒在路边,哭得梨花带泪的告诉少年,“……我想嫁你,想当你媳妇,想伴你一辈子!”

孟婆推了那缕幽魂一把,“去吧!”回过头后深深的看了彼岸花丛里失神的他一眼,微叹一口气。

幽魂刚喝过的碗底,留有一口汤,孟婆连忙抬头朝幽魂望去,背影已缥缈,追也追不回。

他没看到孟婆的眼神,没注意那幽魂早过了桥,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的眼牢牢的盯着忘川上的泪痕!浊浊黄涛中七彩流光载浮载沉,他像着了魔入了迷,往忘川爬行而去。

河底的孤魂野鬼争先恐后的伸出骨爪拉扯着他,利齿啃咬上他全身,痛啊……

他身子瑟缩了一下,他看见自己腿上被咬掉一大块肉,饿鬼们吵闹争夺那仍淌着鲜血的鲜美肉块。

他不理,眼中只有那眼泪,腥臭的河水融不掉那七彩流光,它仍绚烂得吸引着他的眼,他使尽全身力气泅游过去,小心翼翼的捞掬住一颗眼泪。

这滴眼泪里,他见到少年的头靠在少女温软的胸前,他彷佛也能感受到那舒服的感受,露出久违的笑容。

噢,痛!饿鬼蛇虫群聚过来,密密麻麻的贴了他一身,刚被咬掉一大块肉的伤口,有东西钻了进去,正在啃着他的骨,吸他的髓。

椎心刺骨啊,但他不理,双臂更加使劲的往前划,前方,他看到前方还有一些泪珠……他就这样忍受着痛楚,一颗颗将那些泪珠拾起,有饿鬼竟以为那是可食的东西要来抢,他连忙将泪珠放进口里含着,岂知那泪快速融进他体内,成了他脑海中一幕幕亮光片羽……

啊,那是他的画眉,鹅蛋脸,柳眉大眼,眼角有笑纹,嘴角自然微翘,喜欢穿水蓝衣裳、喜欢吃香香楼的甜包子……他记得了,他的画眉在他脑中清晰无比,那眉眼,那身形,鲜艳分明,是唯一的存在。

痛啊,怎么这么痛呢……他流下泪来,却不是因为痛楚,而是满涨的喜悦难以控制的涌出。

他觉得自己全身上下无一处完好,痛到极点不是麻木而是逼人疯狂的折磨,可他甘愿忍受,因为有这些她遗下来的美好,他才感觉到自己的完整。

他在忘川腥浊黄浪里随波逐流,有时他会痛晕过去,觅得短暂片刻的解月兑,大多时候他只能守着脑中的回忆忍痛,那是他的鸦片,有他的画眉,有画眉甜甜的笑,他就不痛……不会那么痛……

又不知过了多久,在忘川里一日比一年还要久,他想自己定过了不只千年了……忽然有一天,他感觉自己似乎被人捞起,河里的爪手拚命往上抓着他,他隐隐约约有个感觉,不能再掉回去这潭腥臭恶水,掉回去就没机会了……他死命的踹着、踢着、挥着那些鬼爪,不愿再堕落。被捞上岸后,他不住喘气,鬼差揪起他的脖子,“孟婆,这人错失轮迥好几百年了,妳快给他喝了迷汤,让他快快投胎去,我们好回去交差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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