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来弟和关莫语由后院过来,刚掀开布廉,见到的便是这一幕。
“阿爹,乌木太师椅一张得花十两银子,很贵的耶,您别动不动就拿椅子出气,待会儿云姨要是瞧见,又会不高兴的。”
“你就怕你云姨不高兴,就不管爹高不高兴啦?!”像孩童般任性耍赖的脾气开始发作。
“那好。我倒要问问姊夫为什么不高兴了?”那美妇也听见窦大海的怒吼,此时盈盈而来,开口便问。
这女人语气越是柔软,越代表危机四伏。窦大海落腮胡登时软下,厚唇撇了撇,满不是滋味地嚷嚷--
“老子……老子瞧那姓朱的……越瞧越不对眼,咱儿不想接这趟镳,他想送什么玉如意回济南老家,叫他另请高明吧!”
他刚刚才由九江珍香楼返回,因那位朱大人奉旨巡视,明日还得往南方启程,所以县太爷今日特地办了桌酒席饯行,还邀请九江上颇具各望的地方人士相陪。
然而,这位巡抚大人因庄巫山损失惨重,心想还是分批将沿途各省暴奉的宝贝送走安全些,倘若送回京城住所,怕太过招摇会落人口实,再三斟酌后还是直接押回老家妥当。在他托予四海的镳物里!除一对羊脂玉如意外,尚有几件是这些天在九江逗留、一些土豪士绅所赠的宝贝儿。
民与官斗,怎么都要吃亏,而虚与委蛇之事向来非窦大海的强项,他打开始就想推掉。却直接被那位朱大人点名,非接下这桩生意不可。
云姨找了张椅子优雅落坐,轻哼两声──
“咱儿也知道姊夫的难处,可那些当官的要您去鄱阳湖那儿的亭台相谈,姊夫当下就答应人家这件差事,为啥不回四海同大夥商量对策?”
“呃……咱儿想啊,可是……可是拗不过县太爷!”他是江湖汉子,一根肠子通到底的脾气,而官字两个口,哪里斗得过?
云姨继续又道:“不管如何,现在要推辞已然晚了,钱财的损失事小,四海的声望必定受损,姊夫认为如何?”
他当然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回来吼个两句也只是抒泄一下心中的不满。
胀红着脸,落腮胡中的嘴又撇了撇,很不甘愿地道:“去就去!咱儿……咱儿只是心里不畅快!吼一吼也不成吗?!”
“成。”云姨头用力一点,“只要别拿椅子出气,您想怎么吼都成。”
事到如今,还能多说什么?只能尽快启程将镳物送抵济南,才当是无事一身轻。
窦大海深吸了好几口气,胸腔鼓得高高的,然后在心中重重地吐出郁闷──
妈的!明知对方不是什么好东西,面对如此状况他无能为力,还得为其护镳,他九江四海窦大海真没这般窝囊过,
“不如将此趟护镳交由在下,窦爷以为如何?”从适才就一直立庄后头门廉旁的男子忽然开口。
窦大海闻言一怔,莫名其妙地转过头来,铜铃眼瞠得又圆又大,劈头便问──
“你谁啊?!打哪儿来的?!怎从咱儿家后院里蹦出来啦?!”
窦来弟被他的反应逗笑了,想也没想,一把就抱住男子臂膀拖到阿爹面前。
“他是关莫语,是咱们四海新进的镳师哩,人家等着拜会阿爹已等了几个时辰啦,你们多亲近亲近。”
“喔?”新进镳师,他瞧不像哩!说是参谋幕宾之类更像一些。
窦大海立起庞大的身躯,歪着头打量,他靠得很近,近到落腮胡都快戳中人家的脸面了。
“在下关莫语,两湖人士,初入四海镳局,还请窦爷多多指教。”他在胸前抱拳,任窦大海逼近,却是不动如山,唇边依旧是徐徐笑弧。
忽地听见窦来弟在旁小声提点,“阿爹……嘴巴快亲到人家了啦。”
“呃……喔……”窦大海假咳了咳,陡然站直上身,双臂支在熊腰上,“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请窦爷多多指教。”
“不是啦!不是这个!”用力地挥手,又落回腰上支着,“你开口说的第一句,你刚才明就说──说──”声音充满鼓动意味。
必莫语挺识趣的,自动把话接下去,“由在下走这趟子镳。”
“好!好!有气魄!”窦大海一双蒲扇大掌“啪”地按住他的两边上臂,跟着咧嘴笑开,没头没脑地问:“关莫语,你喝酒不?!咱儿对你一见如故,呵呵呵呵……真该喝个痛快!”
“姊夫让开点儿。”那美妇忍不住挤了过来,冲着关莫语皱眉,“唉,你真行?这可不是儿戏。不是咱儿怀疑你的能力,而是你刚进四海,对镳局作业还没能熟悉,就贸贸然领人前往济南,似乎不妥。”
他神色从容,甚至可解读成愉悦,缓缓道──
“这是在下到四海的第一份差事,可不想办砸了,果真如此,那还有什么脸面继续待下?”
说不上来为什么,或许是他安定的语调和沉稳的气质,深邃的眼瞳里燃着胸有成竹的火光,具有极大吸引力,轻易地让人相信他的言语!靶觉一切将如他所控,胜券在握。
“云姨不担心,还有我呢。”窦来弟大声宣布,两掌愉快地拍着,笑得容如花绽:“我同他一块儿去。”
往山东济南府的路并不难行,平时就是生意往来的通道,而人烟多,自然就安全,出鄱阳,沿黄淮平原而上,约莫十日,四海的镳已顺利走抵目的地。
这位朱巡抚住济南的宅第就在大明湖畔,高墙环绕划出界限,由石樯上镂刻花纹的缝儿望去,里边亭台楼阁建造之精可窥一二,而墙外此时正值春光,风景如诗如画,美不胜收。
“就同你说了呗,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姑娘边玩着垂在胸前的发,大眼灵动地张望着,两片唇几没掀动,说得轻轻巧巧,只给身旁的男子听。
朱府大厅比起四海窦家的不知华丽几倍,古董花瓶随处可见,四边墙上还挂着几幅文豪真迹和山水名画,光是待客用的盖杯瓷器,质感温润细致,也是珍品。
必莫语淡淡笑着,端起杯子啜着香茶。
呵……连茶也是极品。
“狐假虎威、狗仗人势,真这么忙吗?这架子摆得未免太大了吧?”窦来弟心型脸蛋愉悦地微笑,似乎挺惬意的,可心里已老大不痛快。
四海的护镳一到,便直接送至此处,一对丰脂玉如意和两大箱宝贝由朱府点收了去,就等大管家写张证明、盖个印章,一切就大功告成,可众家镳师们被迎进大厅里左等右等,仍迟迟不见大管家出来。最后,是关莫语提出意见,请各位镳师先至客栈歇息,剩下的事由他处理便行。
而他留下,窦来弟当然也跟着留下,她亲口承诺要关照他的嘛,因此两人又在朱府大厅里枯等了半个时辰。
“不急。”唇不动,专注地喝茶,男人用同样的方式说话。
窦来弟尚不明白他话中之意,一名仆役从里头跑了出来,对着两人道:
“大管家说了,四海送来的东西都已点清,这是点交证明,二位请回吧。”
闻言,窦来弟心里自然恼火,可又庆幸此次不是阿爹亲自押镳,遇到这等状况,他肯定二话不出,先祭出一把九环大钢刀再说。
必莫语却一副怡然自得神态,接过那份证明,慢条斯理地折好放进前襟。
“告辞。”
他声音持平,接着拉住窦来弟的小手转身便走,半点儿也不觉突兀,都不知有多自然哩。
男人的掌心温热坚定,窦来弟方寸陡绷,竟傻傻任他握着,直到出了朱府大门才陡然醒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