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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露歌(上) 第16页

作者:黑洁明

那滴泪,烫着了他,责备着他。

她的表情如此脆弱,那般迷惘。

这一生,他说谎成性,为达目的几乎不择手段,他被人咒骂过、憎恨过,可从来没有哪一次,他如此羞耻于自己的行为。从来没有哪一回,他这般想将一个女人拥入怀中,坦承他的无耻,告诉她他很抱歉,可他不敢,怕又惊了她,怕她再次在他手中碎裂崩解。

今天,他做得已经太多,多得有些过了头,她不应该受到这样的待遇,她的经历是六年前的事,不太可能和那件命案有关。

如果他敢和自己承认,这一切,不是为了查案,只是为了满足他自私、万恶、该死的好奇心。

所以,他小心翼翼的将她的手搁到了桌上,收回了手。

凝望着她苍白的小脸,他沙哑的开口道歉:“我很抱歉。”

她看着他起身,几乎是有些困惑的含泪望着他。

“晚了,你吃完早点睡。”

他走了,带走了他的碗筷,留下了她的。

可她已经没了胃口,她看着他关上了门,心头仍在狂跳。

她以为他会追问,追问那些悲惨过往,追问她难以启齿的遭遇,追问她曾经做过的事。

可他没有。

他只是和她,道了歉。

她的手背,彷佛仍能感觉到他掌心的热力。

缓缓的,她收回了手,以另一手轻握在身前。

泪,仍悬在眼睫,一颗心无端端的抽疼着,为了她也不知道的原因。

惶惶的,她起身将门上锁,月兑去外衣,熄了灯,上了床。

六年前的那一夜,她没有哭,在那之前她已经很久没哭过了,在那之后她也不曾掉过泪。

那么多年了,她几乎以为,她已经失去了流泪的能力。

可如今,泪盈在眼。

黑夜里,她能听见他在邻室活动的动静。

恍惚中,彷佛还能看见他那张粗犷的脸、炯炯的眼。

她闭上眼,感觉热泪成串滑落。

我不会伤害你。

他说。

我不会。

那沙哑低沉的嗓音,在黑暗中轻轻包围着她,缓缓融进胸口,渗入心中。

这一夜,泪如泉涌。

我不会……

第5章(2)

黑夜深深。

他坐在床沿,以双手摩擦着自己粗糙的脸。

这些年,他还以为他的良心早被狗吃了,谁知原来竟有剩。

轻扯着嘴角,他无声苦笑。

抬起头来,他看着和她房间相连的墙。

这些天,他明的、暗的观察着她。

他很快就发现,这个女人虽然看似冷漠,也不太亲近人,还用着几近铁腕般的方式在管理应天堂,但她却意外的有颗柔软的心。

她每日清晨,天未大亮,就会带着蓝蓝出门去。

一开始,他以为她是去见那位行踪不明的少爷,但她只是在附近走着,东绕西转的,然后又两手空空的回来,他一度以为自己跟踪她被发现,可没多久,他便察觉她出门不是为别的,她和人们说她是去散步,只是四处走走,借着清晨凉爽的晨风,醒醒脑。

但她不是。

她是去看每家每户的情况,特意去看。

看谁没出来打鱼,看谁没起床耕田,看谁没修整屋子,看谁家没有炊烟。

她用她自己的方式,在注意着一切,关照着药堂里的人。

她认得所有出入宋家的每一个人物,甚至晓得对方家里的情况,她知道谁家的孩子还病着,晓得哪户的米缸快见底,她清楚哪个人的屋顶在漏水,明了究竟有谁需要帮助。

她从不对他们嘘寒问暖,可她总是先一步注意到人们的需求,她派人送药,给人工作,找人帮忙修屋。

她不常笑,但她的心软得像块女敕豆腐。

他不认为她真的和那件事情有关,可却也不能否认她有可能会帮助她的救命恩人。

那个失踪的宋应天,真的变得越来越讨厌了。

懊死!

有些着恼的耙着黑发,他一手巴着头,一手抚着整天都在隐隐作痛的腰伤,往后仰躺,倒在床榻上。

或许,他应该要退出这件案子,他通常可以让自己置身事外,但这次他很显然失去了应有的客观。

他总是很好奇,可好奇心向来会杀死猫。

一直以来,他很清楚如果他不够小心,总有一天会因为这样而倒大楣。

这世界上的秘密太多,每个人都会说谎,他不可能得到每一件问题的答案,他应该要记取教训快点月兑身,他身上的伤就是证明。

而那个女人,她那双含泪又无助的眼……

老天,即便是现在,他还能清楚看见,她那脆弱得教人心疼的表情。

我会保护你。

狈屎,他从来不曾真正保护过任何人。

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他很会说谎,十分擅长。

为了和人套话,他说过的谎言足以堆积成山、汇聚成河,如果真有拔舌地狱,那给他上万条舌头都不够那些夜叉鬼差拔。

可天知道,这次不是,他说了,才发现自己是真心的。

他不想让任何人伤害她,他想宰掉任何敢动她一根汗毛的人。

一瞬间,他有种立刻起身逃走……不,离开的冲动。

他不缺钱,至少现在不缺。

前几回他领到的钱,够他用上好一阵子,到处游山玩水。

他可以走出去,找到那些人,告诉他们,他不干了,然后他就可以转身离开,把一切都抛在脑后,就这么简单。

他霍地坐起身,低低再咒骂一声。

他娘的,他的腰在痛,头在痛,全身上下都在痛。

他需要酒,非常需要。

可她不喜欢酒,她不喜欢酒鬼。

狈屎,他管她喜不喜欢什么,他真的应该就这样走出去。

没错,真的应该。

深吸口气,他抛下那没来由的罪恶感,起身拉开门,大踏步的走了出去。

他会去找壶酒止痛,然后离开这里,去过他逍遥又快活的日子。

天一亮了。

她以为会一夜无眠,却意外的入了梦乡。

再醒来,阳光已透窗而进。

她起身梳洗,穿上外衣,将长发挽成简易的髻,再戴上帷帽,然后开门走了出去。

棒壁的房门紧闭,没有传来一丝声息。

她停在他门前,半晌,才有勇气敲门。

门内,无人应答。

她再试一次,还是一样。

白露稍稍松了口气,她以为自己已准备好该如何面对他,但显然这只是她另一个自以为是。

她转过身,打算先下楼去吃点东西再说。

行过廊,她下了楼,谁知却一眼瞧见,他已坐在那靠窗的桌。

不由自主的,她停在楼梯上,看着他。

那个男人背对着她,那乌黑茂盛的发如野草一般强韧,高壮的身躯就像座小山一般,挡住了快半个窗景。

明明,还隔着大半个饭厅。

心跳,不知怎,跳快了些许。

蓦地,像是察觉了她的注视,他转过头来看着她,他的脸背着光,她看不太清,然后下一剎,她看见他拉开了嘴角,露出了白牙。

那是抹笑。

不由自主的,她举步下了楼,来到他身前。

“早。”他看着她说,替她从筷筒里拿了双竹筷,放在桌上,靠窗的那边:“坐啊。”

那儿,背对着窗,客栈外的人们,瞧不见她的脸。

她走过去坐下,还未出声,已听他扬声和小二哥点了菜。

“小二,来碗豆浆,再加一笼汤包!”

“得,马上到!”

才坐下,她就嗅到了那丝酒臭,原以为是隔桌的人叫了酒,但大清早的,没人桌上真的摆上了一壶酒。

她抬眼朝他看去,那男人嚼着油条,喝着豆浆,笑看着她,瞧着和前些天没什么太大的不同,就只有那双眼,布满了血丝。

她盯着他,要自已忍住,别多说什么,但是当小二哥咚的一声将豆浆和小笼包放上桌时,她终于还是月兑了口。

“你喝了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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