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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

白露歌(上) 第10页

作者:黑洁明

深吸了口气,她平复心绪,然后不由自主的偷偷多看了他两眼。

这男人是个怪人,一开始她原以为他是什么绿林大盗,但有他这样头脑的人,不会沦落到那样落魄的景况,现在世道很好,就算不想种田打猎,随便做点什么小生意,也可以过着还不错的日子。

很少有人会傻到在这时节和官府为敌,而他不是傻的,绝对不傻。

但她也不认为,普通的官爷会有他身上那样的伤疤。

他的身材十分高壮,浓厚的黑发强壮又坚韧,醒来后,他就拿皮绳随意绑起,但常常不到中午,那些强壮的黑发就从皮绳中挣月兑了出来,东翘西翘的,翘得比蓝蓝的皮毛还乱,让她总是忍不住想提醒他重新绑好。

可他的模样如何,真的不关她的事,所以她努力忍住了。

虽然觉得他那样子很碍眼,她至今不曾多嘴多舌。

他又拔开陶瓮的塞子,灌了一口酒。

这个行为,让她有些不安,未想,话已出口。

“我希望你不是个酒鬼。”

话一出口,就吓到了她自己,这句话真的很不礼貌,她很少这样。

可这男人听了,却一点也不介意,只朝她眨了眨明亮的黑眼,笑道:“放心,我从来没醉倒过。”

这并没有办法安她的心,但除了晚上把房门闩紧一点,她似乎也不能如何。

他是个客人。

她注意到他拿瓮的手背,又黑又粗,几乎和皮革一样。她也清楚他的手掌内侧满布厚茧,来这里之前,这男人做的显然是劳动的工作,或许是打铁的?但更可能是拿剑的。

或者都不是,有太多的可能性了。

她不喜欢不知道对方的来历,眼前这个男人,让她非常困扰。

他说的是通用全国的官话,穿的是一般的汉服,可他的皮肤太黑了,不像一般江南人士,她怀疑他是北方人,抑或南方广府那儿跑远洋货船的人,但他说话没有特别的口音,她听不出来他是打哪来的。

除了他姓苏,是少爷的朋友,关于眼前这个家伙,她所知的真的不多。

天知道,她甚至不清楚他叫什么名字。

莫名的焦躁,在心中堆积,瞧着他脸上的笑容,她忍不住再问。

“苏爷,能请教你一个问题吗?”

“嗯?”

“你的大名是?”

他微微僵了一下,像是没想到她会问得如此直接。

瞧他那反应,那一剎,她清楚他确实打一开始就不想让人知道他的名字,她垂下眼,佯装无意,轻声道:“抱歉,白露逾距了,苏爷当没听见吧。”

“不,呃……你没……”他吸了吸鼻子,咳了两声,然后咕哝了一句。

她没听清楚,忍不住问。

“你什么?”

“我叫苏……”他隔着手绢,张嘴又说。

他的尾音又弱掉了,但这一次她听清楚了,却有些不敢相信,忍不住停下了脚步,迟疑的看着他。

“你是说……小妹吗?”

他盯着头顶上的蓝天看,没有任何的表示。

“你叫苏小妹?”她轻声再问。

这一次,他叹了口气,然后一脸无奈的转头看着她,好气又好笑的解释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那个字,不是妹妹的那个妹,我不是老么,也不是姑娘,那字是鬼魅的魅,魑魅魍魉的那个魅。”

她眨了眨眼,慢慢的重复。

“苏小魅?”

“对。”他看着她点头苦笑,“别写错了,拜托。”

霎时间,她眼里浮现了些什么,然后那个什么,扩散了开来,染上了她的嘴角,融化了她冰雪一般的素颜。

她笑了。

他看得呆了一呆。

但他的呆愣,让她察觉自己做了什么,如来时般突然,那春花一般的笑颜飞逝,转瞬无踪。

“我不会写错的。”

像是为了要逃避他的视线,她匆匆转身,谁知转得太急,脚下一滑,差点掉进田里。

“小心。”

他伸手试图协助她,可指尖在触碰到她手臂的那瞬间,她却像是被烫着一般跳开,轻呼出声。

“不要——”

那声拒绝,让他一怔,但他依然握住了她的手臂,将她带入怀中稳住。

她很小只,南方的姑娘都很小只,她的头顶只到他下巴,娇小的身躯柔软又温热,一点也不像冰山,他一只手就能环住她的腰,她身上有种淡淡的甘甜味,像是花香,但他一下子想不起来那是哪种花。

有那么一剎,他有些迷惑,忍不住低头,深深吸了口气,试图想起那是什么样的花。

然后他感觉到她在发抖,微微的,战栗着。

她正伸手在推他,推他的胸膛。

“放开我……”她低垂着螓首,没有看他,向来轻软的声音微紧,有些沙哑:“拜托……”

“抱歉,我不是——”他飞快松开了手。

一得到自由,她立刻往后退开好几步,一张小脸,白如纸。

懊死,他吓到她了。

他不禁往前一步,试图解释,但他才动,她立刻就往后再退。

他愣了一愣,不由再进一步,可她却又跟着再退了一步,他这才赶紧停下,摊开手道:“别紧张,我没恶意,你刚快跌倒了,我只是怕你掉到田里。”

“我……我知道。”她依然垂着眼,防卫似的以双手环抱着自己。

他可以看见,眼前的女人血色尽失,连粉唇都失去了颜色。

尴尬,顿时充塞在两人之间,但她没有让它持续太久,很快就开口道:“我……我还有事,先回去了,苏爷你慢走。”

说完,她便召了蓝蓝一起,匆匆转身快步离去。

瞧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他有些困惑,在他印象中,她并不是那种胆小羞怯的姑娘。

她还在光天化日之下亲过他呢,当然那是为了救他啦,可如若是一般胆小的女子,怎做得出那种行为?一个敢与虎为伍的女子,怎可能是胆小的?

没错,他是不该闻她,但他并没有强将她留在怀中太久,不是吗?

她怎会只因为他伸手救她免于摔倒就吓成这样?

宋家的三姑六婆曾说她怕男人,他原以为那只是她们避免他接近她的借口。

直到现在。

他认得恐惧的滋味。

在那一瞬间,为了某种原因,她很害怕,非常恐惧。

她没有在呼吸。

当他环住她的腰时,她屏住了气息,没有呼吸,全身不由自主的颤抖着。

那是极度恐惧的状态下,才会有的反应,但她没有理由怕他,她前一刻还忍不住对他笑了一笑呢。

所以,她不是在怕他,可她在害怕什么……

难道,真是男人?

但宋家来去的男人如此多——

他的思绪猛的一顿,飞快回想过去几天所见所闻,宋家来去的男人是很多,但那些人,确实只要是男的,从来不曾有人靠近她。

三步。

他原以为是三姑六婆的玩笑,或者是因为蓝蓝,但现在回想起来,真的没男人靠近她三步之内,而且只要有机会,她几乎到哪都会带着蓝蓝,她知道人们会因为那头野兽,自动退得大老远。

那头虎,是她的护身符。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拧眉。

可她模了他,他记得,在他昏迷病重的时候。

他记得她照顾他,几乎擦遍他全身上下,人们也再三和他聊起他落水时,她是如何救了他。

饼去几天,他更见过她帮着照顾医药堂里那些前来求诊的患者。

所以,显然她不是不喜欢男人。

他抬起眼,瞧着前方那带着那头猛虎,已经走得老远的身影,领悟到一件事。

她没有不喜欢男人,只要是躺着的病患,她都不介意,但站着的不行。

除了小孩与女人,她只接近那些老的、小的、病弱的异性。

她不接近站着的、健康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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