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荼蘼香(上) 第14页

作者:黑洁明

“回爷的话,是荼蘼不教人说,这只是荼蘼个人问题,忍一忍便过去了,不需大肆宣扬。”

闻言,铁子正握紧了负在身后的手,额角抽紧。

她不说话还好,一开口,就让他更恼。

他转身,只见那女人,已经伸手撑起自己。

乌黑的长发如瀑垂落,她的外衣已经让人褪去,身上只剩素白单衣,因为她的动作,宽松的单衣微敞,滑下她雪白的肩头,出大半的肌肤。

想也没想,他立刻上前一步,不着痕迹的挡住身后其他人的视线,开代:“子御,送公孙大夫出门,顺便到药行领药。”

“是。”管事低头应声,伸手请大夫出门:“公孙大夫,这边请。”

不待两人离开,他已看向那结巴的织娘:“你可以回作坊去了。”

“是……”织娘松了口气,立刻转身,跟着大夫和管事出门,只差没拔腿狂奔,完全忘了不该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眨眼间,他已将屋里所有人都支开,可眼前的女人,却半点也不惊慌。

她只是将松月兑的单衣拉回肩头,静静坐在床榻上,似是丁点也不在乎若非还有更贴身的亵衣遮掩,她早已让他给看光。

“你不喜染房味道,为何不和我提?”他直视着她,着恼质问。

她垂着眼,好半晌,才淡淡道:“那是小事,只是荼蘼个人问题,并不重要。”

铁子正瞪着她,薄唇一抿,冷然开口。

“以后作坊由子御负责,你不许再去。”

荼蘼一愣,猛地抬首:“作坊里,并非人人都喜那味道,为何单只荼蘼不许?”

“他们是工匠,你不是。”

“子御也非工匠。”

“他是管事。”铁子正冷着脸,负手直言:“你和他身分不同。”

她微微一僵,雪白的小脸,几乎在瞬间,变得更白。

“奴脾……”她垂下了倔强的脸,恍若遭遇冰雪强风而调零委靡的花。“知道自己和子御不同。”

他眼角一抽,几乎被她激出了脾性。

他年少失怙,家业几乎完全被人瓜分,是他忍气吞声,走遍大江南北,才打出如今的天下,过去曾有的年少轻狂、棱角脾气,早已在经商这些年,磨掉修光。

不知为何,偏这女子,近年来,越来越容易惹他生火。

深吸口气,他伸手抬起她的小脸。

“你不是奴。”铁子正凝视着她,再一次的,声明:“你明知,铁府里,没有奴隶。”

的确,铁家没有奴,尽避他家大业大,尽避各家贵族商贾皆有蓄奴之习,但他却反其道而行。

铁子正,不蓄奴。

他买奴回府,却给予奴隶自由,非但给薪晌,还照顾身家,换其一辈子效忠。

买人,必先买心。

那是他说过的话,行过的事。

这……是在买她的心吗?

荼蘼看着他,苦涩讥讽反问。

“我非客,亦非主,若非奴,该是什么?”

他无言,凝望着她。

末了,一语未发,转身离去。

作坊,是她的成就。

避理内务,和管理商务,是两回事。

她需要那个工作,需要到纺织作坊去,才能学习到更多关于经商的实务。

荼蘼知道,自己不该逞一时口舌之快。

她应该要学习身段放软,但那一瞬间,却忍不住,将深藏心底七年的苦,月兑口问出。

七年来,家里的人,始终未曾来探望过。头几年,爹娘还曾捎来讯息,但这些日子,却连点只字片语、口头问候都没了。

那不是他的错,但她忍不住。

当他拿身分来压她时,她就是忍不住。

如果她非主、非奴,亦非客,那她究竟是什么?如果她不学习经商,不能再去作坊,她刀茶荼蘼在这里,可还有栖身之处?

惶惑不安,充塞心中。

荼蘼坐在床上,看着夕阳西下,只觉得身似浮萍,在茫茫大海中飘移。

她必须去道歉,她晓得。

即便得求他,她都得回到作坊工作。

所以,她穿上衣裙,去了议事厅。

在她悔恨挣扎的时候,屋外天色已暗,丫鬟已将廊上灯火点亮,她来到议事厅外,却又心生踌躇,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要开门,却听门内,传来他冷冽的声音。

“你确定,刀家家主,真是如此说?”

“是。”货行的管事子虚,平铺直述的道:“他道,女婿经商失败,是以所赚之盈余,尽皆借其周转,今年一样,无力偿还其债,如若铁爷还望旧情,但请宽宏,再展延一年。”

门外荼蘼一僵,全身发冷。

铁子正沉默半晌,问:“子虚,你看如何?”

“刀家三年前以嫁次女筹聘为由,两年前再说仓库失火,去年又道遭战事牵连。年年都要求展延,请借新款,子虚不认为,刀家有能力或诚意,偿还其债。”

这话说得很重,荼蘼听得心更寒。

她从未知晓,小妹已在三年前出嫁,从未听说,家里又要求展延债款,更不知道,他们旧债未偿,竟又向铁子正再借新款。

没有人告诉她,更无人想到要征询她的意见。

“他们欠的总额是多少?”铁子正再问。

门内传来家里的借款金额,子虚一条一条的报,一年一年的计算,刀家年年向铁子正借贷,过去数年,只有增,从未减。

他们连丁点都没还过,更别说是要赎她回去了。

突然间,羞耻的窘迫,扩散到四肢百骸,让她全身忽冷忽热。

饼去几年,她以为自己替铁家赚了钱,以为自己在这里挣到了些许位置,或许还多少替家里还了些债。

但原来,她赚的根本连欠债的利息也不够。

她从未感觉如此羞愧,从未感觉如此无地自容。

全身上下,冷热交杂,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人在这里,却听见他又开了口。

“这事,别让荼蘼知道。”

“子虚晓得。”子虚顿了一下,问:“那刀家今年请借的新款?”

“给他。”

她愣住了,完完全全呆愣在门外。

他明知刀家还不起,明明晓得刀家前债未清、旧债未还,为何还要借?

铁子正冷声道:“他要借多少都行,但叫他亲自过来,见了荼蘼再给他,让他说是行商经过,特来探望,不许提及其他。”

这附注的条件,让她心头微颤。

他在想什么?

这男人到底是……在想些什么?

同情?怜悯?抑或另有所图?

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想,也不敢再听下去,恍恍惚惚、怔怔忡忡的,她回到自己屋里。

寒夜里,无声飘起了雪。

那一夜,她就那样在黑夜里坐着,没点灯,没生火,寒意透进了心头,凉进了四肢百骸。

这些年,这般辛苦,为谁呢?

为谁?

爹吗?娘吗?小妹吗?大哥吗?谁又曾想着她了?

谁?

思绪,千回百转,绕了又绕,却怎样也找不到出口,只觉浑身冷热交杂。

恍惚中,以为睡去,却又不曾。

恶夜里,她听见屋外有欢笑声,寻了出去,却一脚踏入思念已久的故乡,以为自己终于回到家中,她匆匆奔至厅堂,隔着门窗,看见大家围炉吃饭,欢聚一堂,爹与娘笑着,大哥小妹笑着,家族亲友都笑着,大鼎里肉汤腾腾,桌上摆满了菜。

她推门欲进,大门却不动如山。

她敲着门、擂着门,喊着爹娘,喊着兄妹,堂内却无一人回首。

再一细看,家里的人,面目却模糊一片,她想不起家人的脸,记不起爹娘的样貌——

她更慌,敲得更急,喊得更响。

“爹——娘——开门啊——开门啊——”

终于,娘来了,开了门。

“你谁啊?”

娘的脸,还是一片模糊,没有清楚的模样,她含泪望着那熟悉的人影,道:“娘,是我,我是荼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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