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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預演 第1頁

作者︰謝璃

第一章

不得不承認,這排獨立式洋房打造得挺賞心悅目的。

她徐徐吐煙,一邊好整以暇的打量。

站在巷道的斜對角,房子的全景一覽無遺,結構並非多麼特殊奇異,不過是古典的灰瓦白牆兩層樓房,但外觀保養得宜,沒有礙眼的斑駁苔痕,二樓正面還有個小小休憩陽台,鍛造鑄花欄桿畫龍點楮,每棟房子四周圍牆由凹凸不平的灰色粗石砌成,和主建物的調性其實不太協調,可喜的是,沿著牆外人行道等距離栽種了一排高齡高大的洋紫荊,枝繁葉茂,一蔟蔟紫紅色的花朵盛放招搖,把少有行人走動的高級住宅區烘托得生氣盎然。

了不起的樹!

她贊嘆著。欣賞完畢,瞥了眼手腕,差兩分鐘十點,順手在電線桿上捺熄了煙,用隨身攜帶的紙袋包妥,放進背包里,嘴里再含顆薄荷口香糖去除異味,慢吞吞踱步到四十五號倒數第三棟的大門前。

她稍微撫了撫齊耳短發,拉整衣衫,才伸手按了兩下門鈴。

不到令人皺眉的等待時間,啪噠、啪噠一串蹦跳的腳步聲朝她迫近,里頭的人問也不問一聲,大門便霍地敞開,她往下一探,一對烏溜溜圓眼瞪著她,她友善地舉起右手,「嗨!」

小男生頂著一頭睡扁的貝克漢發型,上唇沾了半圈白色牛女乃漬,囁嚅喊了一聲︰「老師,你來了。」隨即動也不動,攔在門口一臉猶豫。

「不請我進去坐?」

十點整,不早不晚,她很守時,雖然她睡眠不足的腦袋有些混沌,但這恐怕是她這學期的最後一次家訪了,無論這份工作值不值得留戀,她的習慣是有始有終,精神再不濟也要勉力完成。

「那個……」小男生搔搔耳朵,回頭望了望屋里,小小面孔淨是為難。「爸爸媽媽有事出去了,家里只有我——」

「喔?」她很快覷了眼庭院左側的車棚,一輛和房子外觀十足不搭稱的吉普車歪歪斜斜停在那里,車身布滿了泥塵和大大小小的刮痕,駕駛座車門下方還微微撞凹了一塊,渾似在戰地走過一遭的風霜相,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名牌車款,但也絕非小男孩的玩具車,水泥車道上的胎痕猶新,屋主擺明了就在屋內。

「成凱強,我數到三,你不讓我進去,我就打電話進去。」她從背包掏出手機,嘴里念著︰「一、二……」

「不要打、不要打……」小男生急忙討饒,驚惶萬分。「我爸爸在,爸爸在睡覺,我去叫他,老師在客廳等一下,一下下就好——」瘦小的身子一溜煙竄回屋里。

反手掩上大門,她尾隨而入,一駐足在玄關,立即發現一公尺圓周內,根本走動不了分毫,她用力揉了揉酸澀的眼皮,才確定並沒有看走眼。

從腳尖算起一公尺以外的範圍,布滿了各式各樣的堆積物;一落一落的書本,包括中西專業用書、稀奇古怪的雜志、大開本建築圖書、攝影集,廢棄的圖畫設計紙張,小小屋宇模型,小學生的課本、童書、書包,大人小孩的衣物,各式空寶特瓶,捆扎好的大小不等的垃圾袋……目不暇給、嘆為觀止,必須擁有一雙利眼和一顆鎮定的心才能勉強辨識出客廳的原貌,所有的地板、沙發、茶幾,全都被這些跳蚤市場般的雜物掩埋了。

她下意識抬起頭,亂象幸好無法禍及挑高的天花板,優雅的圓弧穹頂和古典水晶吊燈完好無恙,如果原來的室內設計師目睹了這番景象,就算不抓狂也要暗自垂淚。接著,不可思議地,流動的微風掠過她的鼻尖,也順道飄晃過一陣陣食物過時的悶餿味。

她縮緊鼻翼節制吸氣,小心翼翼在雜物堆間尋找行走路徑,以免被絆跤。大約挪步到了客廳中央位置,不期然瞥望到後方餐桌上,一只灰色長毛扁臉貓正俯首在攤開的飯盒中大快朵頤,全身糾結的毛球幾乎掩蓋了它的波斯血統,看樣子才剛從一場街頭巷戰中月兌身,狼狽髒污如一只野貓。

這一家是怎麼回事?竟然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得如此徹底!

「老師,我爸爸太累了,起不來。」小男生從樓梯後方的一扇房門鑽出來,愛莫能助地聳聳細瘦的肩。

「喔?我記得我在聯絡本子上寫了拜訪時間,你沒提醒爸爸嗎?」她慶幸自己一向隨遇而安,生活離嬌貴也有一段距離,很快就能按捺住驚詫。

「有啊!他說他很累,請老師改天再來。」回答得很流利,反而欠缺說服力。

她抿嘴憋氣,思考了幾秒鐘,說道︰「那我坐在這里等,等爸爸醒來。」隨手胡亂把沙發上散亂的書本往旁一推,無賴般地坐下。

「老師,爸爸可能會睡到中午喔!」很好心地提醒她,臉上表情有幾分鬼祟。

「不要緊,老師今天的時間本來就是排給你的。」她回報一個溫柔的笑。

這個周末是太悠閑了嗎?她做了一個不像自己的決定。

為了忘卻惱人的餿腐味,她索性努力回想小男生的家庭背景資料。

成凱強,八月二十日生,小三學生,一百三十公分,二十六公斤,家境富裕。父親成士均,前景服飾公司負責人;母親周怡玲,服裝設計師,夫妻倆對唯一的孩子不特別關注,但不至于不聞不問。家庭聯絡簿一向都有簽名,但從未表達意見,交流欄里,對老師提出的疑問一律回答簡要,避重就輕,近幾周,甚至不再回覆,這樣的情形在這所家長多半關切過頭的私立小學並不常見。

成凱強學業表現除了數學一科超乎標準,其余表現平平,家庭作業馬虎敷衍,在同學間開朗無心機,偶爾調皮過頭遭數落時,又唯唯應承,乖巧得不忍太過苛責。認真來說,小男生很擅于在團體中生存,沒什麼值得導師特別矚目的地方,直到近兩個月,成凱強的頭發開始長如刺蝟,制服皺如梅干菜,小領帶失蹤,白球鞋變成灰鞋,身上微微發出異味,數學以外的科目一落千丈,她終于不得不注意起他,不時追問小男生近況。

小男生變得沉默了些,發呆次數增加,課堂上常常一問三不知,偶爾玩得忘形時仍笑得一口缺齒門牙閃現,很有點逆來順受的味道。

她數度以電話聯絡家長都得不到回應,聯絡本上的交流欄永遠是一片空白,詢問成凱強亦是制式回答,「爸爸媽媽出國了,家里只有菲佣和我,她不會寫中文字。」

除此之外,真正讓學校開始關切小男生的原因是——成家的月費已逾期,會計室催繳無效,身為代導師的她餃命登門拜訪,一探究竟。

此刻放眼望去,成家若真有菲佣,那麼這個菲佣唯一被授命的工作恐怕是資源回收,小男生無疑是被放牛吃草的對象。

放牛吃草?很難想像這一家的主人是一間公司的負責人!

小男生回到餐桌旁,繼續喝他的牛女乃加玉米片,不時模模毛絨絨的貓伴頭頂,或偷瞄上她一眼。

這對父子在考驗她的耐力啊!

她心底有數,即使堅持完成家訪,對她的職涯意義已不大,這份工作將近尾聲,並非奢想畫下完整的句點,也清楚有人在等著看她笑話,不過活到二十六歲的現在,最熟悉的就是各種異樣的目光,別人怎麼想其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極力擺月兌心頭卡著一顆小石子的不安,尋回坦蕩蕩的感覺,成凱強就是那顆飛來的小石子,那張小臉上漸深的黯影讓一向明哲保身的她連睡覺都不安穩,走路也不踏實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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