梆雨瑩悄悄走進。白燦燦的午後陽光穿過玻璃,斜斜投照在背對門口坐在白色琴凳上的黎淵。見他一手蓋著眼,寬闊的肩膀輕微抽動,她更是為之神思恍惚。
住進丁家一星期了,卻從未听過黎淵演奏。他的臉似雕像俊挺成熟,卻也似雕像堅毅不動搖,雙眉經常緊鎖,烏黑的眼眸總是彌漫著淡淡憂郁,說話時嗓音低沈內斂,線條性格的薄唇也很少咧開笑容。葛雨瑩實在難以想像黎淵那似一泓深潭的外表底下隱藏著多麼巨大的感情漩渦?
「第一次听見你彈琴,好棒好棒!」她啪啪拍手,用力到掌心泛紅。
黎淵應聲抬首,挺直的鼻梁邊那抹隱隱約約的淚影被他手一拭即消失無痕。「好久沒彈了。」他淡然道。
「听你彈琴才發現原來你並不是這麼冷淡的。」她不自覺說出口。「琴聲能將人心最底層的情感表露無遺,而你的琴聲與你外表給人的感覺不符合。你總讓人以為你是不近人情的,而其實你並不是如此。」你該是個感情極其充沛的人呵!梆雨瑩在心里補充。
黎淵向來冷靜自持的臉孔閃過些微驚詫。「琴聲能展現的不過是一小部份而已,況且我不在意別人怎麼看我。」
「你這樣的口氣比較符合你以前的本行,音樂家藝術家一類的,實在不像生意人。你身上可聞不到半點銅臭。」
「小女孩的看法。」黎淵一笑,從琴凳上站起身。
「我不小,下下星期一就滿二十五了。」被說成小女孩,她突然感到莫名的煩躁,「丁伯伯不是說今天要陪葡萄酒商人打球?你怎麼沒一起去呢?」
「沒空,等下還要回公司開會。」
「有沒有搞錯?現在是星期六下午耶!真淒慘,忙得連娛樂時間都沒有。看你每天早出晚歸的,不像丁伯伯晚出早歸,放假不是去打高爾夫球,就是去玩游艇。」
「兆安比我精明百倍,我做一天的事,他一小時就處理完了。」
「黎先生你真是過謙,如果不是你背後幫著丁伯伯處理,我猜他肯定沒辦法逍遙至斯。你不但外型英俊又性格,氣質比模特兒還儒雅出眾,甚至還會作菜,會彈琴、拉小提琴,听說你從演奏到作曲,無一不精通……」她漾著諂媚至極的笑容,扳著手指一項項數。「哇!你真是我見過最十項全能的超級男人耶!黎先生,你真不愧是君君最崇拜的老師。」
馬屁不是免費奉送的,惡心到讓毛細孔發麻的馬屁更是圖謀不軌。
黎淵眯眼盯住她那雙張得大大的、用來強調她很天真無辜的晶亮眼眸,緩緩掏出煙點燃,挺拔的身軀慵懶地靠往鋼琴,徐徐吐出一口白煙後,淡淡問︰「還有呢?」
「呃?」她愣住。
「我好想知道自己還有哪些可以揚名後世的優點?」
她搔頭苦思,那逗趣的表情牽引他的嘴角不自覺上揚。「你真難對付耶……莫非,我昨天作的蔬菜濃湯……里面有頭發?」
「頭發!沒有呀,為什麼問?」
「今天早上煮的咖啡你不滿意?地上有灰塵?你的床沒有鋪平?看見蟑螂?」
梆雨瑩連珠炮似的問題放射過來,他一一搖頭否認。
「難道廁所沒有洗乾淨?你怕吃多了甜點會胖?還是……」
黎淵高舉雙手,打斷她沒完沒了的問題。「停!你究竟有什麼陰謀?」
梆雨瑩嘆口氣,很無奈地宣告認輸。「我真弄不懂你耶,如果不是對我不滿,為什麼要拒絕我當你的助理?」
「原來你把兆安兩天前的玩笑話當真了?」黎淵失笑出聲。
「玩笑話?」她聲音揚高八度,「丁伯伯連上班時間和薪水都跟我說好了,怎麼會是玩笑話呢?他說你什麼事都喜歡自己包辦,連助理都不用,忙得一塌糊涂,我才自告奮勇,丁伯伯還很高興呢,你全都听見啦,怎麼會是玩笑話?」
「就算兆安不是開玩笑,但要不要用助理還得我自己來決定吧?何況,要錄用助理也得經過人事部考試,哪里是你這黃毛丫頭能勝任得來呢?」他沒有貶低葛雨瑩的意思,只是怎麼看她都像小孩子,哪里有半分女強人模樣?
「黃毛丫頭?嗚哇!太過份了,太過分了,竟然把我當成三歲小表頭!昨天丁伯伯還夸人家是家事天才的說……」
「是啊是啊,我又沒說你不是家事天才,你別露出那副要哭的樣子!唉,這許多家務事還不夠你忙嗎?一大早就起床幫我作早餐,我上班後又幫兆安作第二份早餐,此外還要洗衣、打掃、買晚餐的菜和作菜。自從你住進來,除了必要的應酬,兆安幾乎不在外用餐了。你哪里還有時間上班?」
「有的!我和丁伯伯商量好了,只要不加班,我絕對來得及兼顧家務。而且,我有把握能在正常上班時間內完成你交代的所有事情。」
「你之前不是在幫雜志社寫食譜的稿子嗎?難道不寫啦?」
「那很簡單的,每天又用不到幾分鐘。」
她死皮賴臉的樣子讓黎淵只能嘆氣。「你何苦讓自己忙成這樣?」
「我只是喜歡把時間塞得滿滿的,不想讓自己腦袋有停下來的空檔嘛!」
她的表情好可憐,快哭了。坦白說,就算黎淵不顧及心中那片隱約的陰影,總經理助理也不是這麼好當的,否則不會接連幾位能干的助理都以體力無法勝任的理由求去。到最後他乾脆自己處理一切事務,只找了一位幫他接電話及打字的象征性秘書,這樣還比三番兩次帶新人要方便許多。
黎淵目光停駐在她身上。「你為什麼這麼想進丁氏集團?」
梆雨瑩怔了怔,臉一憤紅,背脊也挺直起來。「你何不直接問我是不是為了丁家的財產而來的?如果我告訴你不是,你信不信?我雙親早逝,和君君在一起,他就是我唯一的親人。他離開我後的這三年來,我過的並不好受,那種被唯一親人拋棄的滋味……你很難想像,這種感受讓我後悔六年前沒有勸阻君君離家出走,他不應該拋下丁伯伯的。當我知道君君原來已經死了的時候,我的第一個念頭就是,丁伯伯一定很悲傷。」
「其實兆安神經的堅強程度會令你驚訝,你不用為他擔心。」
梆雨瑩苦澀一笑,嘴角邊彎起的那抹落寞,讓黎淵胸口一緊。「可是我只知道,如果不是因為要和我在一起,他不會離開丁伯伯;如果不是和我吵架,他不會負氣離家而遇害……」
「你何不說──如果兆安沒有要他從商,如果他小時候沒有被兆安領養,如果他的親生父母沒有將嬰兒的他拋棄,甚至如果他沒有出生?瑩瑩,人不是活在一連串如果里的。」
黎淵不輕易泄露感情的聲音在這短短幾句話里卻蘊含溫暖,讓葛雨瑩心里湯起一陣酥酥軟軟的感動。她垂下眼簾,不敢和那雙柔和的黑色眼眸接觸。「可是能為丁伯伯做點事,或多或少,都會讓我好過許多,尤其又是在君君從小生長的環境里……除非,黎先生你明白告訴我,丁伯伯因為我的出現而不愉快,那我立刻收拾行李搬離這里!」
「你不要誤會,我沒有惡意。你應該能感覺到兆安其實很喜歡你,不是嗎?」黎淵熄掉煙。「星期一早上十點到公司考試──很嚴格的,沒能力通過就不要說我不給你機會,也不準撒賴。」
「好!我一定會通過的。」她樂得拍手,兩頰閃現興奮的紅暈。
「你很樂觀嘛。」他佩服她情緒轉變之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