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葡萄成熟的時候 第23頁

作者︰亦舒

「郭思麗講得對,大地對人類有強大奇異魅力,我愛煞莊園。」

小山問︰「葡萄如何?」

「有工人照顧,現在開始冬眠。」

小山說︰「我冷極了。」

「你怎麼像個小老太太?」

小山想說︰因為我不必扮青春活力沖勁十足。

常允珊看著女兒,「你想說什麼?」

「媽媽,你可快樂?」

常允珊嘆口氣,坐下來,搔搔頭,不知怎樣回答才好。

「做矯形手術,可痛苦呢?」

「整個月面孔腫似豬頭,不過,又很滿意效果,大家都說看上去精神得多。」

「與余先生在一起,真的比與爸相處愉快?」

「小山,這一點我可以肯定。」

小山伸過手去,輕輕撫模母親面孔。她感喟地說︰「你們大人想些什麼,越來越難理解。」

常允珊見女兒如此老氣橫秋,不禁大笑起來。不多久之前,這孩子半夜還會偷偷走到母親房里鑽進媽媽被窩,今日,教訓起老媽來。

小山說︰「幾時我們這一大堆離婚夫婦子女組織一個俱樂部,互訴衷情。」

「是嗎,那麼該會所成員佔全世界三分之一人口。」

小山相信是。

長周末,小山到甘鎮探訪老花瑪夫婦。他們已到達見面不必說話地步,彼此擁抱良久,不願放手。

新房子正在鋪設地板,舊平房已局部拆卸。

太陽普照,來到鄉間,小山忽然精神抖擻,倦意盡消。

美酒與佳肴兩只尋回犬帶著她到處走。

藍天、白雲,小山再也不覺得冷。

她獨自乘腳踏車都湖畔兜一大個圈子才回來。

許多戶人家已開始重建,人類那渺小而百折不撓的精神,不知是可喜還是可悲。

「可有想到搬到別處去住?」

「全世界都不及甘鎮好。」

「可是經過那麼多——」

「我們對這片土地的感情更深。」

小山回轉平房吃晚飯,金說好做一個牛肉鍋,叫客人準時出席。

經過小小堡具間,小山抬頭看。照圖則,這間小貨倉會拆掉改建泳池,可是,老二回來,勢必寂寞,不如,勸母親把它改建成一間客房。

小山走近門口,縮縮鼻子,聞不到那股熟悉的草藥味。她輕輕推開門。那張破沙發還在,她輕輕坐下去了。

小山對著門口的光線,沉思良久,一靜下來,寂寥之意,襲人而來。

新同學美美說︰出門上飛機那日,慈母還替她梳頭,自五歲開始,母親天天替她收拾書包穿外套出門,美一想起慈愛母親便會大哭。

小山深深艷羨。她與母親,像朋友一般,雖無隔膜,也無所不談,但總欠缺一種原始的倚賴感覺︰凡事鑽到老媽懷中,便可以解決。

常允珊這新派母親主張子女自幼獨立,看到別人家三歲孩子不會綁鞋帶自然詫異地責備︰「自己動手,媽媽不是奴隸。」

小山搓搓手,正想回屋。忽然有人說︰「一座山,好嗎?」

小山又驚又喜,「松遠!」可不就是他,獨自半躺在角落里,正在做素描。

「你為什麼不出聲?」

松遠懶洋洋答︰「小山你心不在焉,六尺高的人在屋里也看不見,危險。」他穿著舊毛衣,胸口有一個個蟲蛀小洞。

「你放假回來看老人?」

「花瑪酒莊已經易主,很快就不方便來了。」

「胡說,外公外婆還在這里。」

小山走近。

「過來。」

小山走到松遠身邊坐下,輕輕拍打他的手背。

「瘦多了。」他打量她。

「功課緊張。」

「真是傻,一個女孩子竟為功課傷神。」

小山訝異,「沙文主義。」

「你想想,女子不外是結婚生子,照顧家庭,一雙手即使做完納米科技或是腦部手術,還是得喂幼兒吃粥。」

「那才是女性能干之處︰文武全才。」

「你不怕辛苦就活該。」

小山又輕輕撫模他額上疤痕,「是怎樣打起來的呢,家人十分擔心,那種地方,少去為妙。」

「打架還需要理由?」他訕笑。

「松開與松培從不會撩事生非。」

「我是松遠。」

「你大抵不是一個接受勸解的人。」

「我們說些別的。」

小山說︰「剛才我在山崗上看下去,只見短短數月,大地已被茂盛草原覆蓋,生態榮衰發展,是自然定律,同生老病死一般平常。」

松遠點頭,「你這才知道。」

「林火控制蟲害,釋放大量種子,增加泥土中的礦物質,數年後,又會再發展出另一個森林。」

松遠喃喃說︰「同老人辭世,幼兒出生一般正常。」

小山問他︰「你在這角落做什麼?」

松遠抬起頭朝天空一指。

小山隨他手指方向看去,才發覺工具屋屋頂燒了一個大洞,這時,星辰剛剛升起,在灰藍色天空閃爍生光煞是好看,小山忍不住叫出來︰「大熊星座。」

「我們應當學習這片土地的原居民,向大自然學習。」

小山躺在他身邊抬頭看向天際。

這時忽然听見有人叫她名字。

「小山,小山,吃飯了。」是金。

小山站起來,「一齊進去。」

「你先走一步。」

小山點點頭,她奔回平房。

可是,松遠一直沒有出現,他缺席。

小山對金說︰「留些菜給松遠。」

金詫異,「你掛住老二?他在阿省。」

小山一怔,呵,松遠沒有告訴家人他會來。他躲在工具間沒人知道。

這是為什麼?

小山走回工具間找松遠,開亮了燈,才發覺他已經走了。工具間空無一人。

小山好不失望,心里好像失去依據,不知何處掏空一塊,她跌坐在地上,他為什麼忽來忽去?

這時金也跟著出來,「小山,天黑了有黑熊出沒覓食,回轉屋里安全。」小山點點頭。

「你跑工具間來做什麼?」

小山卻問︰「金,你可想家?」

「這就是我的家了。」

「大家都很欣賞你的手藝。」

「孩子們都離巢了,我再也沒什麼大展身手的機會。」

「葡萄園出售,你怎麼看?」

「仍由自己人打理,老人又可以放下擔子,何樂不為。」

金十分樂觀,做人應當如此。

忽然她問︰「這是什麼?」地上有一張小小粉彩素描︰紫藍色天空,明黃色的大熊星座。

小山連忙說︰「是我的畫。」

金半晌說︰「公公婆婆一天在這里,酒莊始終是他們的家。」

這時,狗只大聲吠叫。

金說︰「唷,有野獸,快走。」

第二天一早,小山告別酒莊回城市。

黎明,草地上已經有白白一層薄霜。片刻,太陽升起來,霜又融化。

小山上課下課,每日出門之前按鈕向父母發出她的例牌問候電郵。生活十分刻板。

也有利的時候。

同學美美有一日發現新大陸︰「小山小山,來看。」她手上揚著一本雜志。

小山問︰「什麼事大驚小敝?」

「小山,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你母親是葡萄園主人?」

美美指著雜志封面,小山傻了眼,這不是她母親常允珊嗎?

雜志叫「西方生活」,英語制作,照片拍攝得極其生動,只見常允珊穿著工人服站在莊園上手捧著葡萄酒瓶笑得樂不可支。

「你怎麼知道這是我母親?」

「內頁有你的照片。」

「啊。」小山大吃一驚。呵,以後怎麼做人,老媽太過分了。

雜志打開,果然,有母親與她在老家合攝照片,那時小山只有十五六歲,但美美眼尖,還是認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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