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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七八點鐘的太陽 第11頁

作者︰亦舒

子翔也沒閑著,立刻為孤兒院代擬證明書。

苗岱紅說︰「三十年來我們都毋需保證甚麼。」

「西方國家去年發生了一些事,使他們謹慎起來,事事收緊,小心門戶,或許可以原諒。」

「我恐怕領養孤兒會受到影響,我希望這里所有孩子都得到好歸宿。」

子翔說︰「你在孤兒院工作多久?」

苗岱紅微笑,「我在孤兒院長大,我是第一批孤兒,一直無人認領,到了七八歲,更加變成老大姐,我在院長大、讀書、工作。」

「啊。」

「這就是我的家。」

真沒想到。

「別說過去的事了,先把保證書做出來。」

她們請教過律師,措詞不卑不亢,簡潔地說明一切。

「明天一早,我親自把信拿去。」

子翔用完計算機,忠告說︰「用藍牙技術比較快捷,方便得多。」

岱紅微笑,「我們已棄微軟,決定采用國產科技,有信心跟得上。」

子翔輕輕答︰「當然。」

「整個程序由我負責,你看怎樣?」

「做得好極,我游覽過網頁,資料詳盡。」

「請你指教。」

「我向你學習才真。」

兩個年輕女子都笑了。

「子翔,你真好。你毫無時髦女子習氣。」

「你過獎了。」

「子翔,我給你看我兒時照片。」

苗岱紅按下檔案密碼,熒幕上出現她個人數據。

照片中的小女孩秀麗可愛,但是,仍遭父母遺棄。

「那一批只得我一個人留在孤兒院,其余孩子,都已往世界各地安居。」

語氣中有許多欷歔。

這時,有人找苗岱紅听電話,她走開。

子翔的目光無意中落在密密麻麻的記錄上。

一個容字忽然躍進她眼簾。

這並不是一個常見的姓氏,客太太常常說子女千萬不可讀醫,否則將來被人笑叫庸醫。

看仔細一點,子翔怔住。

「彼得容與妻子馬利容,地址加拿大卑詩省溫哥華西十三街二二三八號。」

子翔頭上像是被一噸磚頭擊中,這正是她家地址,她在該處出生。

容家住址怎麼會在杭州第一孤兒院的計算機數據上出現?

子翔連忙閱讀內容。

「一九七六年十二月十一日加國公民容氏夫婦領養三月大女嬰祥紅。」

子翔不敢相信雙眼。

這正是她的生日!

子翔猛地站起,推翻了椅子。

趁苗岱紅未返,她把整份文件印出小心收好。

岱紅回轉來,笑著說︰「林斯先生說明日中午親自送護照來。」

她看見容子翔呆呆地站著。

「你怎麼了?」

岱紅順手按熄計算機,收拾桌面雜物。

她再轉過頭來,發覺子翔已經不在室內。

她追出門口,「子翔,子翔?」

子翔奔出孤兒院,一時不知去向,她截了一部街車。

司機問︰「去甚麼地方?」

「丹陽路。」

她走進一間咖啡室坐下,細看手上資料。

子翔還算鎮定。

她父母的姓名地址,她的出生年月日,文件上還有她的照片,她的血液是O負型。

照片中的她與今日無太大分別,小小圓扁臉,大眼楮。

這無異是她。

子翔抬起頭,孤兒院她叫祥紅,所以,母親給她取一個叫子翔那樣文雅動听的名字。

她仍然不願相信這是事實。

純是巧合,希望在地球的另一邊,也有一對容彼得馬利夫婦,廿五年前,在杭州收養了一個孤女。

子翔打電話給李岳琪。

岳琪惺忪的聲音傳來,「子翔,恭喜你,事情完善解決。」

子翔難以啟齒。

「子翔,甚麼事?」

「琪姐,你第一次見我時我幾歲?」

「十六歲,省試第一名。」

「我是否一個快樂兒童?」

「全世界最幸福。」

「謝謝你。」

「喂喂喂。」

子翔隨即撥電話給林斯。

她咳嗽一聲,「可以出來嗎?有私事找你幫忙。」

林斯驚喜,「你在甚麼地方?」

「丹陽路。」

「當心扒手,把財物放好,我十分鐘就到。」

他丟下一切跑出去。

一推開咖啡室玻璃門便看見子翔坐在角落。

子翔看見他時眼神像見到老朋友似。

林斯立刻知道有重要的事。

子翔問︰「有沒有靜點的地方可以說話?」

林斯說︰「你要是不介意,可到舍下詳談。」

子翔點點頭。

他把她帶到寓所,打開門,子翔只見公寓全白裝飾,沙發上蒙著白布套,十分整潔,是個談心的好地方。

他斟一杯啤酒給她。

子翔仰頭喝干。

「你像是受了刺激。」

「林斯,請你幫我。」

「有甚麼事請直說。」

子翔把打印文件交給他。

林斯打開來細閱,他面色也變了。

子翔把護照交給他,護照小相片與嬰兒十分相似。

林斯不置信地輕聲問︰「你是幾時發現這件事?」

「一小時之前,孤兒院當我自己人,讓我看機密檔案,無意中發現。」

這時,子翔聲音開始顫抖。

「你的父母從未與你提起此事?」

「我一向以為是他們親生。」

「慢著,尚未百分百證實。」

「林斯,幫我。」子翔捧著頭。

「我立刻替你調查。」

他馬上進書房去安排一些事。

林斯出來時發覺容子翔蜷縮在安樂椅里,面孔埋在手臂中,看不到她的臉。

林斯並沒有叫她堅強或是振作,說比做容易,他不喜講勵志廢話。

他只是輕輕說︰「我已托省愛生死注冊處調查計算機記錄。」

子翔嗚咽一聲。

他故意說些別的話題︰「孤兒院事件解決,你也該功成身退了。」

「一點跡象都沒有。」

「甚麼?」

子翔坐起來攤攤手,「我把前半生從頭到尾粗略地想了一遍,一點非親生跡象也無,他們待我赤誠,是世上最好的父母。」

(12)

林斯溫和地反問︰「那你還想怎樣?」

子翔嘆息落淚,「他們為甚麼不把真相告訴我?」

「因為太愛惜你,也許怕從此生疏,唯恐失去你。」

「人家得知真相後,會得恍然大悟,所有平時懷疑的蛛絲馬跡得到答案,但是我想來想去都仍然認為我是個親生兒。」

「子翔,你很幸運,我的童年不很愉快,十二歲之前我時時想出走尋找親生父母。」

「真的?」

林斯點頭,「各人有各人煩惱,家父終身不願正經工作,家母獨力支撐家庭,深以為憾。」

「孩子一定很吃苦。」

他凝視她,「你四處奔走,男伴沒有異議?」

子翔已把他當朋友,當下有三分遺憾地說︰「我連約會都沒有。」

林斯愉快地說︰「不能置信。」

「辦公室中人人把我當某種宗教狂熱分子,對社會不滿,妄想憑一己之力,改變風氣,力挽狂瀾,像移山的愚公,挑戰風車的拉曼徹人……」

「于是你走出那狹小的寫字樓。」

「此刻我的確愉快得多。」

說到這里,他听見計算機叫他查電郵的訊號。

「子翔,跟我來。」

子翔跟他進寬大的書房。

書房全用中式花梨木家具,一架雕刻屏風異常精美,但是子翔無暇欣賞。

她走到計算機熒屏前坐下,讀完電郵內容,頹然掩臉,耳畔嗡嗡作響。

電郵證實她一切疑惑。

子翔凝望天花板。

書房裝修得非常精致,原來蛋黃色天花板上漆寫著略深一點點的瘦金體字樣︰「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悅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不仔細留心,還真看不清。

終于,壓力實在太大,小爸炮似的容子翔失聲痛哭。

林斯很守禮,他並沒有乘人之危趁勢把她擁在懷中,他斟一大杯熱普洱茶及放一塊熱毛巾在茶幾上,輕輕退出書房,掩上門,任容子翔哭個夠。

天花板上還有一句話叫「敬人者人恆敬之」,十分寫實。半晌,子翔漸漸停止哭泣,熱茶與大毛巾都派上用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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