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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七八點鐘的太陽 第2頁

作者︰亦舒

「別小覷讀者。」

「對不起,琪姐,恕我大言不慚。」

「像你這種年紀,沒有大言,也就缺乏大志。」

容太太走過听見,輕責岳琪︰「子翔就是叫你寵壞。」

她們都笑了。

李岳琪把公文袋帶回家細讀。

丈夫張偉杰看到了,「誰拍的照片?好不動人。」

「容子翔。」

「子翔做甚麼都成績優異是因為她有一股熱情。」

「是,從前我們都有這種推動力,不為甚麼,只想做到最好,不怕吃苦,不問報酬。」

「你在抱怨今日年輕人太過功利?」

「難得看到一個女孩子不講脂粉名牌。」

「子翔是比較特別。」

張偉杰斟出冰凍啤酒。「容太太說子翔五歲時就講,『愚蠢女孩長大才去做拉拉隊女郎。』」

岳琪笑得翻倒。

「一個人的志向在三歲時已經定好。」

岳琪嘆口氣,「我自己就一點方向感都沒有。」

張偉杰說︰「很難講,也許子翔明天就戀愛結婚去,三年抱兩,從此忙著做家庭主婦。」

岳琪說︰「我會留意她的發展。」

「這幾年你一直為子翔的動向做筆記,她是你的一項寫作計劃?」

「正是。」

「子翔知道嗎,她會否反感?」

「我開始動筆時自然知會她。」

「讓我們來看看公文袋內容。」

「首先,把世界大地圖找來,我想確實驗明危地馬拉經緯度。」

他們知道危國在中美洲,西邊是墨西哥,東邊是洪都拉斯,說西班牙及瑪耶語。

「子翔會西文?」

「她是通天曉。由此可見,一個年輕人願意學習的話,不知可以吸收多少知識。」

「看這些照片,這是中美洲最高峰睡火山泰珠墨哥,瑰麗如仙境。」

岳琪已在閱讀子翔的日志。

她一開頭就這樣寫︰「危地馬拉一半耕地在百分之五地主手中,農民赤貧,紛紛涌入城市邊沿覓食,七六年大地震後民不聊生……」

岳琪坐下來細讀。

張偉杰體貼地切了一碟梨子給她。

「嗯,她在城郊扎營居住,無自來水、無電、無煤氣、無衛生設備,由騾子載來少量清水過活。」

「這樣過了三十天?」

「是,每日工作十六小時以上,一組義工共三十五人,全是來自各地建築工程系學生,捐出材料及勞動力,聯同當地神職人員及工人,三十天內蓋成簡單校舍,並且接駁到水電。」

「我不知在甚麼地方讀過這個志願團體。」

「可是讀完也就丟在腦後,繼續逛百貨公司。」

「喂喂喂,我每月均有捐助宣明會。」

岳琪點點頭,「各人盡鎊人力量。」

「當地無衛生設備,一定容易染病。」

「日志中有述及子翔出發之前注射多種防疫針。」

「容太太怎麼看這種志願行動?」

岳琪抬起頭,「我若生那樣可愛聰敏的女兒,我希望留她在身邊一起喝茶逛街。」

「你很自私。」

岳琪低頭看校舍逐步建成的照片,以及危國兒童天真無邪的笑容。

「看,貧童的眼楮一樣大一樣亮。」

「鏡頭內為何沒有子翔?」

「她拿著攝影機。」

「可以叫人代攝呀。」

「她不喜亮相。」

電話響了。

「琪姐,我們廚房少了義工,可願過來幫忙?」

「子翔,我工作整天,腰酸背痛——」

「半小時後見你。」

岳琪放下電話,看著丈夫。

張偉杰笑,「我陪你去。」

岳琪心慶嫁得一個志同道合的丈夫。

位于貧民區的小廚房忙得不亦樂乎,每日做三百個三文治,包妥,深夜到街上派發,自備旅行車,車上還有護理人員帶著藥箱隨行。

「這一區每晚有多少街童露宿?」

「天暖時約二百多名。」

這種情況已持續多年,無藥可救,是否同一批人,抑或每天有新血加入?」

「你可去訪問他們,據統計,街童平均露宿流浪七年便會罹病或意外死亡。」

岳琪嘆口氣,把堆積如山的面包整理出來。

「今日做甚麼熱湯?」

「蘑菇女乃油湯。」

有人正把湯盛入杯中,蓋緊蓋子,用大紙盒子載了搬上車。

北美繁華大城市竟有這許多街童。」

「羞恥。」岳琪壓低聲音。

「不可思議。」

義工隊做慣做熟,沿街派發,每到一個十宇路口,把小貨車停下,街童及流浪漢自然聚集,食物雖然粗糙,可是足以飽肚,幫他們又一次度過潮濕寒冷的晚上。

義工知道一些人的名宇,「積克,好回家了,快到感恩節,你不想一輩子在救世軍總部吃感恩晚餐吧。」

(3)

那積克是鼻尖與眉端穿了金屬圈的年輕人,門牙因營養不良已經月兌落,皮膚粗糙結繭,手指關節紅腫。

他同其它討飯的人一樣,狼吞虎咽,未有時間閑聊。

只听得子翔說︰「芝兒,你精神欠佳,回家去待母親照顧你。」

芝兒抬起頭,綠油油眼珠看牢子翔,「回家?好讓親愛的繼父偷窺我淋浴如廁?」

她走開了。

張偉杰問︰「附近可有衛生間?」

子翔答︰「看到前邊的卡巴拿酒吧沒有?你可以借用。」

岳琪擔心,「安全嗎?」

子翔笑,「有艷女同你搭訕,你別出聲就是了。」

張偉杰朝街角走去。

岳琪說︰「子翔,做這種義工,你自己當心,千萬不可落單,還有,戴上薄膠手套,不要與他們太過接近。」

子翔微笑。

你又不是德勒撒修女。」

子翔見食物派完,關上車後廂,同司機說,「收隊。」

「張偉杰呢?」

張偉杰借用完衛生間,整個人輕松不少,正想回小貨車,經過窄巷垃圾箱听到一陣嗚咽聲。

他以為是貓,或是狗,並沒有停下腳步。

但是那微弱的掙扎聲似游絲般鑽入他耳朵。

他是一個資深記者,對環境異常警惕,立刻自口袋取出筆型電筒,向垃圾堆照射。

滿以為會看見一只受傷動物,但是巨型垃圾箱邊其麼都沒有。

張偉杰再踏前一步,他看到一只黑色大膠袋蠕動一下。

他實在忍不住,把電筒插在帽沿,用雙手去解開黑色垃圾袋。

袋口打開,他這一驚非同小可。

若是人體殘肢至多大叫一聲退後嘔吐召警,袋里血肉模糊,可是有小手小腳,張偉杰看到小小圓圓的頭顱,這分明是個初生兒!奄奄一息的他張嘴哀鳴。

張偉杰心靈受到極大震蕩,他不由自主抱起垃圾袋,淚盈于睫,他听到自己輕輕說︰「不怕不怕,叔叔帶你去安全的地方。」

這時,義工找了過來,「張,張,你在哪里?」

他們看到了張,也看到他手里的包里。

「我的天,快召救護車。」

「剛出生,臍帶胎盤都在身上。」

「誰會替嬰兒做人工呼吸?」

子翔答︰「我會。」

這時,連謹慎的李岳琪都覺得救人要緊。立刻月兌下外套裹住垃圾袋。

初生兒被捧到車尾放平,子翔一口一口為他做人工呼吸。

她一張嘴已可以罩住幼嬰小嘴小鼻。

這時,救護車與警車已經趕到。

護理人員接過棄嬰,「他在呼吸,各位善心的撒馬利亞人,你們做得好。」

可是張偉杰的雙手不住顫抖。

那晚回到家中,已經三點多。

張用熱水淋浴,泡得皮膚發紅,仍然去不掉那陣寒意,他喃喃問︰「誰,誰丟棄新生命?」

「比這新生命更淒慘的一個舊生命。」

「簡直不能置信。」

「子翔說,不要問問題,能夠做多少便做多少,千萬不要問戰區父母為甚麼不節育,國家緣何不保護人民,風俗為何重男輕女。」

「子翔好像非常鎮靜。」

「義工隊司空見慣。」

「岳琪,試想想,我如果不是內急,又踫巧該時經過後巷,那小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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