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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院落花簾不卷 第13頁

作者︰亦舒

無論怎麼樣,這件事情是我母親做得不對,我想。

她不該支使姓許的男人來勒索祖母,這是下流的手段。

祖母的錢只是一點可憐的節蓄,他們怎麼可以像強盜?

即使她病了,想我,我也不會同情她的,她錯得厲害。

既然經濟不好,也該早有打算,勒榨不是好辦法。

不過那個姓許的男人,倒是遵守了諾言,他沒有再來。

他是一個講出話算數的人嗎?不可能的事情。

但是他又的確沒有再出現,難道他真的做得到?

祖母問我,「那個男人,真的沒有在學校找你了?」

「沒有。」我答。

但是我記得他那張臉,瘦得像個貼髏,可怕之至。

還有他身上骯髒的衣服,舊的褲子,破的襯衫。

那雙皮鞋,連鞋帶都斷掉了,襪子退在足踝上。

這樣難看的男人,我一輩子不會再看到第二個。

祖母是這樣的整潔,同學們這麼可愛,我自己又相當要好,老師更不用說了,幾

時見過這樣恐怖的人來著?。

難怪他給我的印象特別深了,這不是奇怪的事。

不過他忽然中止來騷擾我們,實在是太奇怪了。

漸漸時間過去,匆匆幾個月,我的大考完畢了。

放假在等成績公布,我與祖母都很興奮緊張。

祖母一直在想將我這個獎我那個,估計我的成績一定優異,絕對不差。

我自己呢?頗有一點信心,又有一點擔心,矛盾。

既然空下來了,我想起美麗街一號二樓的地址。

我那個母親,真住在那里?

那是個什麼樣的地方?我到底有多少個同母異父兄弟?

他們生活得怎麼樣?如果不好,差到什麼程度?

我母親,到底是什麼樣子的?值得同情嗎?

我有一千八百朵個問題在腦子里轉來轉去,扔不去。

每次想到這樣,我總是有種出賣了祖母的感覺。

祖母對我這麼好,我還去想別人,太沒良心了。

但是我又告訴自己,我想的不是別人,是我母親。

美麗街一號二樓。

放了一星期的假,我實在無法忍受了,我要去!

那一天我告訴祖母,我要去買幾本參考書回來看。

祖母眉開眼笑,「小曼,放假了就與同學出去玩玩吧。」

「不,書還是要溫習的。」

「有錢嗎?」她問。

「有。」我說。

我小心的換上一件干淨的裙子,照了照鏡子。

祖母一直說我像她,但是我有沒有像我母親?

我知道我不會心死。如果不見以下母親會更糟。

我這一輩子都會猜測她是一個怎麼樣的女人。

還是索性去看一看,好與不好,都認命算了。

這樣想的時候,我心里已經怕得不得了,渾身發冷。

去還是不去?

我拿著小錢包出門,祖母照例叫我小心,找勉強的笑了一笑,手心里都是冷汗。

我先到書店去買了我要的那兩本書,然後叫了街車。

在車上我又想了半天,然後說︰「美麗街一號。」

司機奇怪的回頭看了看我,好像驚異我怎麼會去那里。

那一定不是一個體面的地方。

從姓許的男人身上,我可以看得出來,他們過得很差。

車子開了廿分鐘才到目的地,美麗街是一個可伯的地方。我現在明白這個男人為

什麼會這麼瘦,這麼憔悴。

這個地方是人住的嗎?居然有膽子叫美麗街。

這一條街上,簡直沒有一間正式的房子,我見到的,都是鐵皮靠著破磚牆起來的

蓬蓋,這些地方,便住著人。

兩邊的屋子,隨時會塌下來一樣,樓梯又窄又深又黑,看不到底,看不到里面,

煙與骯髒燻得到處是污潰,嬰兒光著身子躺在紙盒里,獺皮狗就在旁邊睡。好幾個三

四歲的孩子跌在泥里,沒大人理會。

地上的垃圾足足幾寸厚,老鼠公開的奔來奔去。忽然之間,兩個女人尖叫著對罵

起來,樣子像鬼一樣的難看。

我幾乎要昏過去,這是什麼地方?這叫美麗街?

美麗?怎麼會想出這樣一條街名,我太不明白了。

我一輩子沒有見過這樣可怕的地方,難道他們住在這里?我的母親?

我想也不願意去想它。但是我已經來到這里了。

我必須要找到一號二樓。我抬頭望去,那些屋子,黑沉沉的,牆壁像隨時隨地會

倒下來一樣。

這就是我母親串同丈夫向祖母勒索的原因?

我想窮也許就是罪惡,如果他們生活好點,就不同了。

我在找門牌,但是這條街並沒有明顯的門牌可以看見。

一號應該在開頭,要不就是在尾端,不會在當中的。

我選了尾端,走上二樓。樓梯還是木的,又陡又黑。

我攀著扶手,慢吞吞的走上去,總算到了二樓。

那家人並沒有關門,我自大門看進去,只見一間間木板隔開的房間。他們把什麼

都堆在地下︰席子、衣服、箱子、甚至飯碗。

我站在門外,動都不敢動。

我心里面很難過。如果我的母親不錯住在這里,我絕對原諒她,我不會怪她跑來

向祖母勒榨。

她也實在太可憐了,生活到這種地步,還有廉恥心嗎?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女人看到我了,她走過來喝問。

「找誰?」她來得聲勢洶洶。

我並不怕她,我打量著她。這是一個強壯的女人,肩膀寬得像一座山,頭發長長

的被在背上,一張臉上有雙三角眼。我退後兩步。

「找誰?」她的聲音更大了。

她把我當賊嗎?我啼笑皆非的想。我即使是賊,這里也沒有什麼東西可以給我偷

啊。

我的天。

她的年紀並不大,但是那種潑相,真是厲害。

「找誰?」她見我不回答,顯然是光火了,問第三次。

「找姓許的。」我說︰「我以為這里是一號,不是嗎?」

「姓許的?」她上上下下的打量我,我不動聲色。

我曉得我找對地方了,這里就是姓許的了,錯不了。

「找姓許的干嗎?」她還是橫在大門前,不放我進屋。

「有事。」

「什麼事?」她理直氣壯的問我,洋洋得意。

唉,在今天之前,我實在不知道世界上還有這種女人。

但是現在我看清楚了,真是覺得可怕。我怎麼辦好?

我不能一直站在門口與她斗嘴,我絕不是她的對手。

「是許先生叫我來的。」我說︰「我來找他。」

「我便姓許。」那個女人說︰「你找我父親?」

我看她。父親?姓許的男人是她父親嗎?

那麼她是我的──?不可能,她一定是姓許自己的孩子。

「是。」我說︰「我找他。」

「進來吧。」她說。

我進屋子里,往有亮光的一角走去,卻給她喝住了。

「喂!那邊是人家的地方,跟我來!」她擺擺頭。

吧麼這樣小的屋子里,還住了幾伙人家?我嚇一跳。

「來這邊!」

我跟她走進一個房間,房間的門口有一道髒布圍著。

「坐!」

我坐在一條板凳上。這間房不會大過六十尺,有一張雙人鐵架床,一張帆布床。

我坐在帆布床上。

她一直往我身上瞪,我想我實在是穿得干淨而考究的。

我忽然想哭。我明白祖母的心意了,我全明白了。

她怎麼想我知道真相呢?祖母愛護我,她不忍心。

即使見到了母親,又怎麼樣?我可以做些汗麼?

這便是祖母不要報警的理由了,我完全明白了。

「我父親出去了。」她說︰「你找他有什麼事情?」

我看這個年輕的女人,她大概有二十二、三歲了吧?

她的頭發很長,可是給我一種、永遠不洗的感覺。

一套唐裝衫褲很不干淨,領口敞開著,袖子卷得很高。顯然沒有誰告訴她,正經

女人應該穿得斯文一點。

她的腳很大,穿一雙膠拖鞋,手很粗,指節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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