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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院落花簾不卷 第4頁

作者︰亦舒

阿施瞪眼說︰「來人哪,用亂棍將這潑婦打出去。"

我連忙躲進沖印房。

把相紙往藥水里浸,看著影象緩緩如鬼魅般出現,是我最大樂趣。

照片中柏德烈先生的落寞叫人心中"踫"的一聲。

在他之前,我一向認為科學家沒有靈魂,生態跟機器人相若。

我用手取出濕照片。

阿施進來看見,「咦,怎麼像性格巨星?"

我擦干手,「所以,我值這個價錢。"

"怪不得這麼狂妄,有天才即是有天才。"她對著照片贊。

我回公寓。

李陳淑馨女士找我︰「你見到我的表弟了?"

我說︰「嗯。"

"別擔心,他年紀比我老公小,但一定比你大。"

我啼笑皆非,「我為什麼要擔心?"

"我來替你拉攏。"

"這種事情靠的是緣份。"

"有緣才能見面,小姐,見了面便是有緣,可是你自己也得加把力。"

我笑問︰「把他拉進屋子來?"

"瞧我的!"隔著電話,都仿佛听見她咚咚聲拍心口。

我不響。

"伶玉,這種事,切莫耍自尊,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好,機會去了不會再來,我叫你出來,你可要出來。"

"是,太太。"我頗覺得自己在忍氣吞聲。

淑馨打趣,「今時不同往日,今日你老大了,伶玉。"

老大也是我家的事。

"後天晚上你上我家來吧,我治一桌菜請你們,喂,穿好一點,你那些涼鞋球鞋該收起來了。"

他媽的。

"粗口之類的梁山人馬作風,也得收斂收斂。"她哈哈大笑。

我內心掙扎了很久,不為其他,只為尊嚴。我又將機會率計算一下,看看自己有多少希望。其實成數是很低的,開頭開壞了,大家都抱著敵意。

不過到了時間,我還是去赴約,穿著白衣白褲,又買了雙新的黑色漆皮鞋,下了重本,心中感到窩囊,不過雙腿不听話,還是移著「玉步"到了李家。

李家是那種標準裝修——金色的廁所、白木的入牆櫃、褐色玻璃茶幾,一屋子室內植物,牆上掛著R羅街重金覓來的「古董"畫,換句話說,俗不可耐。

李陳瞪我一眼,「整個世界對你來說,都俗不可耐。"

我側著頭想,「沙皮狗不俗,是不是?我老想養一只小沙皮,可惜乏人照顧。」

李陳淑馨的下巴幾乎掉下來,"沙皮!天下除了拍某人居然還有人喜歡沙皮,真不敢相信耳朵。"

"他有吧?"我一怔。

老李︰「他有兩只沙皮狗,好玩之至,一腦袋的皺紋,愁眉不展,怎麼,伶玉,你也喜歡?"

"我只是說不俗。"我說。

電話鈴響。

老李去听,回來的時候,臉色不大好。

"怎麼?"他老婆問他︰「什麼事,可是不來了?"

"這小子——"

我緊張的問︰「可有說要同他介紹女朋友?"

"沒有,我們不會這麼笨。"

我松口氣,「還等什麼,快開飯吧,讓我吃個飽,既來之則安之,我不管了。"連忙月兌了鞋子松一松。

心中不是沒有惋惜的,可憐的鞋子,可憐的我。

淑馨一邊幫佣人開飯一邊說︰「這小子,沒福氣,看看要才有才,要貌有貌,是不是,伶玉?"她朝我打量。

我佯裝不解,「你說沙皮狗?"

我吃了很多。

寂寞的時候我通常吃很多。

吃完後縮在沙發上听音樂,喝老李最好的拔蘭地。

我不是不想走的,但廿年的老朋友,出出丑也不妨。

正在半昏睡狀態,門鈴響了。

淑馨大叫佣人,「阿珍,收報費。"

阿珍去開門,我用枕頭壓住面孔。

只听得女主人嘩一聲,像是有人跺到她尾巴。

我睜開眼起身好奇的看,要命。

是柏先生來了。

真奇怪,他算準了、永遠在我最狼狽的時候出現,此刻我面孔泛油,化妝壓糊,人都幾乎睡著,身上白麻紗衫子像胡桃殼中取出,他來了。

天下如果有地洞,我頭一個鑽進去。

我嗚咽一聲,躲到沙發背後去。

老李尚不識相︰「伶玉,過來呀,老柏帶了好酒來,你是能喝的,是不是?"

是,我干脆叫劉伶女算了。

我沒奈何,只好象一只鬼般走出去。

柏某人一見是我,意外中帶些迷茫,隨即取出酒,開了斟出,我便老實不客氣的喝起來。

"你們怎麼不說話?"淑馨問︰「應該很熟的了。"

我尷尬的笑笑,拾起一條橡筋,束住頭發。

"還有你這小子,"淑馨說︰「不來又來,搞什麼鬼?"

"開會,我餓了,有什麼吃的?"

"去廚房看看有什麼殘羹冷飯吧。"老李笑說。

他果然走到廚房去。

淑馨問我,"要不要補妝?"

"補個鬼。"我沒好氣的說︰「我走了。"

老李不反對,「也好,改天再約,你也疲倦了。"

連旁人都看出我疲倦。

我抓起手袋,淑馨送我到門口。

她苦笑道︰"真不巧。"

"沒法度。"我揚手叫部街車。

照說我是斷然不肯受人安排擺布的,無論人們多熱心,我有我的宗旨意向。

也許為了老柏的沉默及氣質。

年前有人把一個光棍帶到咖啡座,不過是點頭之交,那人馬上出去宣揚︰"我想同她(指我)試婚,她又不肯。"香港地方能有多大,這種話馬上張三傳李四,李四傳王五的傳到我耳中,我連那人面長面短都忘了,也沒有動氣,只覺得莫名其妙的老土,但凡單身女人都忽然之間會得被窮酸選中,成為他們心目中試婚的對象,這是一個思想與言論均自由的社會,又不能不給他這麼說這麼想。

于是我沉默了,連喝咖啡都不想去,成日埋在黑房中工作,實在是因為害怕的緣故,這個俗不可耐的社會中充滿俗不可耐的男人,有時候情願與只沙皮狗共渡一生。

一定是因為老柏那種高貴的孤芳自賞的氣質,即使他覺得辜伶玉永遠衣冠不整的像個有工作狂的難民,他也不會宣之以口,太好太難得了,我因這個而感動。

雖然這樣,我也沒有采取什麼行動。

柏的照片登出來,尊尼第一個受委曲,他撒嬌似的嚷出來——

"我不管,伶玉,你這個人沒良心,我到那里都把你帶著,而你,你從來沒有為我拍攝過這麼好的照片。"

我認罪。

"為什麼?"尊尼怪叫。

阿施說︰"因為你沒有那種氣質,你是一個空洞人,尊尼。"

尊尼尖叫一聲,大發脾氣,走掉了。

我問︰「何必傷害他?"

「有時候他令我神經衰弱。"阿施說。

可憐的阿施。

她又說︰「有電影公司打電話來,問柏德烈先生拍不拍戲。"

"是嗎,有這種事?"我訝異。

"有。我說他不是模特兒,他是真的工程師,他們還不相信。"

"也許老柏會有興趣。"

"你開玩笑。"阿施說︰「他是那種真正在國際得獎的科學家,應聘來發展一項數十億元的科技發展——喂,你沒有看那篇訪問嗎,你以為他在外國沒得做才回來混的機會主義者?"

"咦,"我莞爾,「你倒是很了解他呀。"

阿施說︰「我最佩服科學家,"她神往,「如果我還沒結婚,一定追求他。"

我說︰「他這個人滑不留手,很難下手。"

"唷,你試過?"

「我沒有,我一向不打沒把握之仗。"我說。

"你是只懦弱的小雞!"

"說對了。"

以後淑馨也沒有再安排我們見面,太露痕跡!不好做,況且男女雙方都沒有表示有興趣,她這個中間人何苦巴巴地再勞神傷財。

這件事與那個人,告一個段落了嗎?

我們又見面了,是偶然踫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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