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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解語 第16頁

作者︰亦舒

杏子斡微笑,「你看,終于與你平起平坐了。」

解語落下淚來,那樣自苦,不過是為著討好她。

「不要怕,許多老年獨裁元首見外賓時用的亦是這套支架。」

解語氣苦,「這不是說笑的時分。」

「解語,順風。」

她伸出手來,輕輕踫了一下他的臉頰,轉身離去。

解語回到家中。

雖然心中有數,看到外婆不住痛哭,也覺心煩意亂。

「真沒想到有一日要賣房子,叫我住到何處去?」

「我不明白這盤爛帳,白白給戲院放映不就完了,何為一天還要賠百多萬?」

「以後日子怎麼過?」

花不語異常不耐煩,冷笑道︰「且來看可共富貴不可共患難的實例,還是親生母,如此叫人心寒。」

解語勸道︰「外婆是為大家擔心。」

「有這種事?真是新聞,這些年來你們真為我操過心?」

「姐姐,我一直關心你。」

「是嗎,那就不該袖手旁觀羅,你那只剩一個頭的男朋友難道視死不救?」

解語愣住了。

她如頭頂被人淋了一盤冰水。

「你當我不知道?」

解語退後一步。

「你想瞞我到幾時?你吃我穿我住我,我提供你一日三餐,書本學費,你有了出路居然瞞我?」

解語目定口呆,不知如何應付不語。

「你這樣報答我養育之恩?」

解語跌坐在椅子上。

外婆這時抹干眼淚,「不語,那是一個癱瘓殘廢不能醫治的病人,你要顧全解語終身幸福才好。」

不語忽然尖聲笑起來,「那,我的幸福呢,為什麼她的幸福那麼可貴?」

外婆嗚咽起來。

電光石火間,解語明白了,這是一場戲。

對白、表情,都夾得這樣天衣無縫,是以劇情雷霆萬鈞。

最慘的是,人物關系完全真實,故此花解語不得不墮入彀中。

解語臉色蒼白。

餅很久,她才輕輕說︰「他殘而不廢,我很尊重他。」

外婆先吁出一口氣,四肢活動起來,剛才是走台步,現在自由了。

她說︰「如果有感情,又另作別論。

解語不相信耳朵。

都說有種老人心越老越慈,看穿天地萬物,一笑置之,可是另一種老人越老越虔,心態自私,惟我獨尊,她一直以為外婆純是前者,可見是誤會,要緊關頭,人人自危。

到這個時候,解語猶自低著頭,她怕她的目光出賣她,她到此刻尚不想拆穿自幼把她帶大的外婆。

不語戲劇化地揚揚手,「不要再說了,我還得去推延債主。

她抓起手袋,一陣風似飄走。

外婆哭泣著回房去關上門。

她的眼淚絕對是真的。

每一個女子的生命里,總有叫她們落淚的往事,只要往回想一想,不難飲泣。

解語沉吟一會,站起來,隔著房門對外婆說︰「我出去找朋友想辦法。」

外婆沒有回答。

解語一徑往方玉堂辦公室。

他親自迎出來,滿面笑容︰「解語,貴人踏賤地,有何指教?」

解語看著他,「你倒是很清楚我的行蹤。」

方玉堂搓著雙手賠笑,「我是介紹人嘛。」

「是你告訴不語?」

方玉堂直認不諱︰「她見你無故出門,前來大興問罪之師。

「她怎麼知道同你有關?」

「哎呀,解語,你統共才認識幾個人?不難猜到啦。」

解語輕輕坐下,「不語負債累累。」

「的確麻煩。」

「喂,你別一個勁兒唱雙簧好不好?」

方玉堂咳嗽一聲,「她叫我幫她放房子。」

解語嘆口氣,「外婆的噩夢!」

「總而言之,要害一個人,大可教唆他拍電影、辦報紙,或是搞一本雜志。

解語不出聲。

「今年年頭迄今,股票升了百分之四十五,倘若不語投資在市場里,財產增值不少。」

「還在放馬後炮?你不是想與她重修舊好嗎,這是機會了。」

「解語,你在說的,是一個賭徒的爛攤子。」

解語問︰「你見死不救?」

方玉堂笑了,「有你這個妹妹,她怎麼會死?」

解語長長吁出一口氣。

「只要你說一聲,我立刻命人同戲院老板去談判,把票房刺激一下,虛擬一個數宇,開慶功宴,都不是難事。」

解語不出聲。

輪到方玉堂反問︰「你不會見死不救吧?」

解語的頭垂得更低。

「我會派婁律師警告花不語,叫她悄悄落台,此事決不可有第三次。」

什麼,已經發生過?

「解語,你不是真相信她制作的第一套電影曾經賣個滿堂紅吧,可憐我公司里諸職員以及他們每位親友都被逼看三次以上,票根到會計部退還現金。」

解語張大了嘴。

「東南亞及歐美版權由什麼人買下?你到杏府渡假時沒看到成籮底片?」

解語頹然。

「我這里付款給你,單據最終還是到杏子斡手中,我是他的伙伴,只佔四分一股權。」

解語沉吟。

「你想怎麼樣都可以,十八歲了,已有主權,只需同我說一聲。」

解語仍然不響。

方玉堂欲緩和氣氛,「杏子斡是個極富生活情趣的人,殘而不廢,足智多謀。」

解語不由得微笑,「說得好。」

「有無陪他下棋?」

「棋藝不怎麼樣。」

方玉堂大笑,「他近十年幾乎囊括了歐洲所有大獎,他故意扮幼稚園生討好你。」

「何故?」

「他很喜歡你。」

「那是為什麼?」

方玉堂攤攤手,「解語,我何嘗不喜歡你。」

解語氣鼓鼓,「到這時還開什麼玩笑。」

「絕非虛言。」

「他是怎樣受的傷?」

「一個下午,他父親在書房抹自衛手槍,他不幸推門進去,手槍失火,子彈自他左邊頸項射入,自另一邊穿出,傷及脊椎第一節,故從此自頸下癱瘓。」

「可怕。」

「是,但作為他的朋友,又不覺得意外前後有什麼大分別,他思路清晰果斷英明一如從前,慷慨疏爽樂于助人的脾氣絲毫未改,那樣的人,即使四肢失卻活動能力,仍叫我方某欽佩。」

「說得真好。」

「杏府沒有愁雲陰霧,整個環境是樂觀的、正常的,多年均此,並非偽裝出來。」

解語頷首。

「不過,作為他的伴侶,當然是另外一回事。」

這時,解語忽然微笑說︰「我還好,我尚年輕,需求不十分旺盛。」

方玉堂這個歷年來在男女關系中打滾的人,忽然覺得不好意思,輕輕咳嗽一聲。

言歸正傳,他說︰「解語,你需立刻下決心。」

「不能再等幾天了嗎?」

「再拖下去,她的面子會非常難看。」

「我不想顧及這種無謂情緒。」

「解語,為人為到底,送佛送上西。」

解語詫異,「你倒是多情。」

方玉堂無奈,「不然,你以為女子喜歡我什麼?都會中不知多少真正的財主。」

這是真的。

「那,你開始救亡活動吧。」

方玉堂掏出手帕抹了抹汗,可見他也緊張。

「你有條件不妨說出來。」

解語訝異,「我沒有什麼條件。」

「你願意陪伴杏子斡?」

「是,我不介意再到喬治鎮去。」

「下一次會面,可能是在希臘的考芙島。」

「他喜歡海。」解語微笑。

「對了,所以胸襟廣闊。」

看得出方玉堂是真的欣賞他。

「解語,可要搬出來住?」

「外婆需要我。」

「已經撕破了臉,我怕你難堪。」

解語卻笑了,「我有什麼臉?窮家女,找生活,榮辱不計。」

方玉堂為之惻然。

解語站起來告辭。

她與婁思敏律師有約。

到了婁律師事務所,忽覺勞累,見長沙發一張,便躺下來,面孔朝里。

婁思敏揶揄她︰「十八歲就覺得累?四十八歲時你才知道。」

解語嘆口氣,「生命沒意義。」

沒料到婁律師居然贊同︰「誰說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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