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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榴圖 第31頁

作者︰亦舒

「全無根據,子虛烏有,勤勤,我不想再與你討論這個問題。」

勤勤微笑,「是,你要忙著籌備婚禮,我不打擾你了。」

她向大馬路方向走去。

「勤勤。」檀中恕在她身後喚住她。

勤勤停止腳步,轉過身子,盼望他有消息告訴她。

但檀中恕只是說︰「不要再幻想。」

勤勤牽牽嘴角,走開。

她到如意齋去坐。

花生糖香脆甜,龍井茶清澀,勤勤邊享受邊與老板娘聊天。

她閑閑帶起,「那時候,小圈子里都是熟人吧?」

「行家嘛當然熟稔。」瞿太太說。

「听說家父同他們都是好朋友。」

「是的,」瞿太太回憶,「有什麼擺不平的事情,總是由文少辛主持公道。」

「家父,也認識廖怡女士吧?」

「當然,那麼出名的一位才女,誰人不曉?廖怡認識齊穎勇,還是由文少辛介紹的。」

說到關鍵上頭去了。

瞿德霖偏偏自外進來,又一次打斷她們的話題,「好太太,送貨的人來了,你去點點數目。」

瞿太太只得出去。

勤勤笑說︰「瞿伯伯好像最不喜歡我同伯母懷舊。」

瞿德霖抬起頭來,勤勤吃一驚,她第一次發覺他有精光閃閃的眸子。

他看著勤勤問︰「你想知道什麼,與我說好了。」

原來,原來大智若愚的人是這樣的。

這些日子來,勤勤小視了他。

「不過,」他說,「你提出問題之前,讓我先問你幾個問題,以示公允。」

勤勤笑了,「請問。」

「你可愛你父母?」

勤勤詫異答︰「當然。」

「父母對你是否無微不至?」

「一直以來可以這麼說。」

「那麼,你不愧是一個快樂的人?」

「一點都不錯,滿足又快樂。」

「那你還想知道些什麼?」

勤勤開始明白瞿德霖的意思,她承認,「你說得很對,瞿伯伯,我沒有什麼問題了。」

瞿德霖笑,「果然是聰明人。」

「但是,瞿伯伯,你要不要听一個由我編撰的故事?」

「唷,想做全能藝術家還是恁她,畫完畫寫起故事來。」

勤勤微笑。

「說來听听。」

「二十多年前,有一個讀美術的女孩子,自內地到了本市,孑然一身,無依無靠,胡亂找到一份差使,開始她的新生活。」

瞿德霖留神聆听。

勤勤繼續︰「她憑才華認識了畫會里的人,她談戀愛了,不久懷了孩子,為著當時環境,孩子交給熟人領養。稍後她與一位有才有勢的名人結婚,掌握到一大筆財富。丈夫逝世之後,她又找到新的伴侶,直到她本人病重,才吩咐手下,去尋找女兒做承繼人。」

勤勤說完之後,小心留意瞿德霖的神情。

只見瞿德霖瞪著她,「後來呢?」

「就這麼多!」

「太老套了,誰會要這樣的故事,簡單不能令人置信。」

「真的」

「時間上也不對,照你這麼說,那女孩的歲數應該有三十以上了。」

勤勤急道︰「那麼,女孩是在她丈夫過身後才出生的。」

瞿德霖更加大奇,「勤勤,情節安排改動要合理才行。」

勤勤頹然,也許這純是她多疑,也許一個人像另外一個人,根本不需要理由。

瞿德霖說︰「野心不要太大,努力把畫畫好,已經是件了不起的事,別編什麼故事了。」

「是,瞿伯伯。」

「回去吧。」

真的,糖已吃光,茶也喝干,不能老賴在如意齋。

「替我問候你母親。」

勤勤點點頭。

瞿德霖一直送她到店門口。

勤勤有種感覺,她的奇遇到此為止,以後,將是實實在在的生活了。

一切同以往一樣,畫完了畫,勤勤找王媽胡扯聊天。

她靠在露台上看風景,王媽在曬衣服,一邊嘮叨︰「成天靠在欄桿上,倒是替我揩了灰,這麼大了,也該留意有什麼適合的人了。」

勤勤看這位老太君一眼,只有她可以把兩件全不相干的事扯在一起談。

一輛黑色的大房車駛上來,停在窄路上,司機下來,抬頭看見勤勤,熱誠地打招呼︰「文小姐。」

勤勤往下喊︰「快請上來。」

王媽看她一眼,「一天到晚只見你大呼小叫,不知像誰。」

真的,父親斯文儒雅不在話下,母親亦是大家閨秀,像誰?

勤勤忙著去開門,司機手上拿著一卷國畫,鄭重交在勤勤手中,「檀先生說叫文小姐好好收放。」

勤勤接過,怎麼巴巴叫人送幅這樣的畫來,奇怪。

她留司機喝茶,他決意不肯,回去了。

勤勤打開畫軸一看,「嗤」一聲笑出來,那是她拿去當的石榴圖。

兜了一個圈子,歷時大半年,它又回到原主手上。

勤勤順手將它放在樟木箱子上,頗有感慨,誰會知道,因這幅假畫,引起這許多事故。

等了好像很久很久,楊光才回來,他容光煥發,精神奕奕,一下飛機,就趕到文宅。

勤勤一直問︰「怎麼樣怎麼樣,展覽有沒有成功?」

楊光神氣活現地問,「你沒有看到法新社的圖文報導?」

勤勤痛恨他這種腔調,「小船不可重載!」

楊光連忙說︰「成績斐然,張小姐說明年替我倆辦聯展。」

「真的?」

「勤勤,我倆終于找到了黃磚路。」楊光舉起雙手,像是感激上蒼的模樣。

「我們到張懷德家去,來。」

「勤勤,張懷德沒有回來。」

「什麼?」

「檀中恕早幾天飛到巴黎與她舍合,他倆到紐約結婚去了。」

「啊,真好,他倆是天生一對。」

「度蜜月兼辦些正經事,恐怕要個多禮拜才會回來。」

楊光坐在安樂椅上,看到那卷畫,「這是什麼?」他問。

勤勤不經意地說︰「朱耷的石榴圖。」

「真的呀?」楊光笑。

「一整箱都是,」勤勤一本正經,「你喜歡盡避拿去用。」

楊光順手打開,起初嘻嘻笑,十分鐘後,他抬起頭來,「勤勤,此畫何來?」

勤勤想一想,「檀中恕出門前差人送來,叫我好好收藏。」

「勤勤,我懷疑它是真跡。」

勤勤大笑。

變戲法乎,假畫兜完圈子會變真跡,那還了得。

「別笑,勤勤,你我對國畫認識不足,最好找人鑒定。」

如意齋,到如意齋去。

怕只怕瞿德霖說︰「嗚哇,又一幅石榴圖。」

勤勤收斂了笑容。

她自楊光手中接過那幅畫,小心翼翼地卷好,打開樟木箱,放進去,又蓋好箱蓋。

「勤勤,你干什麼,我們應該立刻把它帶到如意齋去。」

「慢著,坐下,讓我先問你幾個問題。」

楊光莫名其妙。

勤勤問︰「你快樂嗎?」

楊光答︰「當然,即使失意之時,我也並非一個沮喪的人。」

「對生活滿不滿意?」

「上天賜我一切,超過我所想所求,當然心滿意足。」

「那麼,楊光,我們又何必追究石榴圖是真是假?」

楊光瞠目結舌。

勤勤笑著拍拍手站起來,自覺功德圓滿,再也沒有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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