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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榴圖 第2頁

作者︰亦舒

瞿德霖口中的檀老板仍然沒有提高聲音︰「我以為你要收現款。」

勤勤老實不客氣答︰「正是。」

「請隨我來。」

他輕輕把畫夾在腋下,推開如意齋的玻璃門,出去了。

勤勤連忙跟在他後邊。

剩下瞿德霖喃喃地說︰「邪門,真邪門。」

瞿太太問︰「石榴圖會不會是真的?」

「沒有可能。文少辛生前為人慷慨,四方君子前往借貸,莫不以賣畫為借口,哪里有這麼多真的八大山人在街上游蕩。」

「二十五萬買一幅假畫?」

「你知道那人是誰?」

瞿太太搖搖頭。

「檀中恕。」瞿德霖彈一彈手中的支票。

「檀氏畫廊,」瞿太太大吃一驚,「他?」

「正是,他怎會不識貨,所以說邪門。」

街外霓虹燈已經全部亮起。文勤勤緊緊跟住那筆余數。

運氣太好,一切都不像是真的了,冷氣一吹,勤勤後悔剛才太勇,今天拿不到錢回家,這個年就甭過,二十多萬是個巨款,不是做夢吧?

越想越心驚,不由得住了腳︰「喂你,叫我到哪里去?」

那人站停,回過頭來。

「你尊姓大名?」勤勤問。

「我姓檀,前面即是我寫字樓,我們尚未打烊。」

他沒有說謊。

到達目的地,勤勤嚇一跳,一般書畫店至多一個至兩個鋪位,檀氏畫廊大如銀行,佔地怕有千余平方米,大堂根本似一個展覽廳。

她馬上被那里的氣氛、設計及裝修吸引。「多麼美麗的地方。」她贊嘆。

它的主人听見了,轉過頭來,踫一踫帽邊。

勤勤這時比較有心情,打量起這位檀先生的背影來。噫,能把一件普通的凱絲咪呢大衣穿得如此舒服熨帖的人,除了她父親,也似乎只有他了。

勤勤接著又說︰「這樣好的地方,我怎麼不知道。」她自命是個學藝術的人,對本市各處畫廊了如指掌。

「這不是一個對公眾開放的地方。」

他摘下帽子,走進一條走廊。

他背著勤勤,勤勤充滿好奇,他長得怎麼樣,俊,丑?

秘書見他走近,馬上招呼,他推開辦公室門,轉過頭來,「請。」他說。

勤勤與他終于打了照面。

勤勤從來沒有見過這麼漂亮的男人,連忙低下頭,以免失態。

「請坐。」他的姿勢十分灑月兌,一邊月兌下大衣,擱沙發上。

勤勤坐下。

辦公室極之寬敞,什麼廢物都沒有,只有一桌一椅一張給客人坐的沙發,以及一架日式屏風。

他把石榴圖抖開掛起。

然後拉開抽屜,取現款給勤勤,他說︰「這里十分之一訂金你請點一點。」

「不必了。」

他微笑,「文小姐的脾氣同令尊十分相似。」

「你認識先父?」

「令尊文少辛先生高風亮節,文藝圈子無人不知。」

勤勤輕輕說︰「通常這種人都兩袖清風,身後蕭條。」

檀中恕沉默,勤勤也不出聲。

鈔票厚沉沉一疊,給她安全感,她簽了收條,要趕著回去。

「告辭了,檀先生,家母等我。」

「文小姐,還有一半款子,待畫月兌手余數再送到府上。」

勤勤到底年輕,沉不住氣,「那不是八大的真跡。」

檀中恕不動聲色,「你怎麼知道?」

勤勤說︰「我們家里還有幾十卷,光是雙鷹圖就十來張,惟妙惟肖。」

檀中恕微笑,「只有這幅是真的。」

勤勤不相信。

但檀氏做的是這行生意,他究竟是對,抑或是錯?

他指著畫上朱文閑章輕輕說︰「明還日輪,無日不明,明因屬日,是故還日。」

勤勤听父親說過這個典故,月兌口便接上去︰「查八還典出楞嚴經,用此隱藏恢復明室之意,為此印文真正含意所在,六十歲前作品未見用此……檀先生,希望你眼光準確,再見。」她輕輕一鞠躬。

勤勤拉開辦公室門。秘書直送她到門口,堅持用車送她。

直到回到家,坐好了,自手袋中取出鈔票,交予王媽去辦年貨,勤勤才肯定知道,剛才不是做夢。

她長長吁出一口氣,同母親說︰「我可沒有騙他。」

「瞿德霖不似這樣大手筆的人。」

「不是他,不過今天我已把多年債項還清,過了年再送兩色禮去拜謝就可以伸直腰了。媽媽,一會兒我們去逛年宵,買它幾十盆水仙回來香一香。」

文太太听過故事,也覺得太過突兀,統共不像真的。

「也許確是真跡,」勤勤笑嘻嘻,「也許他存心幫我。」

「非親非故,人家為什麼要幫你?」

「我長得漂亮。」勤勤把面孔趨近母親。

「你打算靠色相生活?」

「我才華蓋世。」

「有待發掘,連我都沒看得出來。」

勤勤哈哈大笑。

文太太忍不住說她︰「家都快散了,還一點心事都沒有,撒潑撒痴。」

勤勤吟起來,「嘿,最難得呢,夫子贊顏回︰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

文太太說︰「你同你父親一個印子印出來。」

其實也並不是這樣的,勤勤並不見得如此樂觀。雖然明知道做人是逐日過的,但總希望有個長遠計劃,問題是她沒有資格策劃將來。

依勤勤心願,最好能夠到紐約與巴黎浸上三五年,什麼都不做,光是吸收,吸夠了回來,隨心所欲畫幾張畫,然後 !遇到欣賞她才華的畫廊,捧她成名。

勤勤有時恥笑這種白日夢,但很多時享受夢境樂趣。

但事實上,她每天需往返出版社做一份極之庸碌的文職。

但,庸碌通常與悠閑掛鉤。

沒有大起大落,沒有明爭暗斗,世界不知多美好。

誰會專門特地無聊地針對幽暗角落的一名小角色?他可以蹭在涼處躲一輩子,自生自滅,閑時還可放放冷箭。

勤勤也時常嘆氣,光陰如箭,日月如梭,在那種小鮑司一蹭三五七年,再也別想有什麼出息。

幾次悶得想舉手大叫,只是不讓母親知道而已。

這次,總算又過了一關。

勤勤很容易快樂,她天生樂觀。

稍後有電話找她逛花市,勤勤說︰「還沒吃飯呢,再說吧,」

這是她的同事楊光。小楊是個極之可愛的人物,但!勤勤深信一個家庭最多只能負擔一個藝術家,所以刻意與他維持安全距離。

但仍然是好朋友,有說有笑,談起來也投機,小楊是個聰明人,也並不催逼勤勤,兩人自相識以來,便維持十分文明的關系。

小楊馬上說︰「我隔一會兒同你聯絡。」

勤勤掛上電話,便鑽進廚房湊熱鬧,一邊嚷肚子餓,一邊掀鍋蓋視察有吃的沒有。

文太太正與老女佣王媽在看蔬菜肉類怎麼個配法,轉過頭來,瞪勤勤一眼,叫她幫忙。

王媽去遲了,好菜早已賣光,冬筍干且小,火腿中央段早已沽清,正在咕噥不已。

勤勤惻然,再大的天才也敵不過生活的折磨,父親這麼早去世,怕與這個有關。

近年來王媽根本沒有薪水可支,卻並不見異思遷,勤勤出生之後她跟著主人家到今日,並無親人,在文家地位十分超月兌。

王媽十分具投資才華,小本經營,買股票做黃金,炒外幣房產,從未失手,節小成多,年來積存不少,眼看文家家道中落,感慨特別多。

勤勤好幾次警告她︰「你再嚕蘇,就問你借。」

王媽偶爾回她一兩句︰「勤勤一點也不可愛了,小時候好,小時候幫我剝毛豆子,一邊說︰‘我才不要做大人物,叫媽媽擔心事。’多有意思。」

勤勤就是不信她說過那樣沒出息的話,就算說過,也非反悔不可。

不不不不不,她想賺許多許多的錢,同時,出很大很大的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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