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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寶 第41頁

作者︰亦舒

我的手模著紅寶石項鏈。這麼拇指大的紅寶石,一塊戒面要多少錢。世上有幾個女人可以掛這種項鏈。天下豈有十全十美的事,我當然要有點兒犧牲。

況且最主要的是,後悔已經太遲了。

我長長地嘆一口氣。

勖存姿陪我住了一段時間,直到聰憩來到。

我不得不以女主人的姿態出現,因為根本沒人主持大局。

我招呼她,把她安頓好,也沒多話,聰憩的城府很深,我不能不防著她一點,可以不說話就少說幾句。她住足一個星期,仿佛只是為了陪她父親而來,毫無其他目的。

一夜我在床上看雜志,聰憩敲門進來。

我連忙請她坐。

「別客氣。」她說,「別客氣。」

「應該的。」我說,「你坐。」

她坐下來,緩緩地說︰「喜寶,這些日子,真虧得你了。」

她沒緣沒故他說這麼一句話,我不由自主地呆一呆。

她說︰「也只有你可以使勖先生笑一笑。」

連她都叫父親「勖先生」。勖存姿做人的樂趣由此可知。

我低下頭,「這是我的職責。」

「開頭我並不喜歡你,但是我現在看清楚了,只有你可以幫到勖先生。」她也低著頭。

我驚駭地看著她,我不明白她想說些什麼。

「勖小姐——」我說。

她的手按在我的手上。「你先听我說。我弟弟是個怎麼樣的人,你是知道的——」

「聰恕並沒有怎麼樣,聰恕只是被寵壞了,有很多富家子是這樣的。」

「他在精神病院已經住了不少日子。」

「可是那並不代表什麼。」我說,「他是去療養?」

「療養?」聰憩又低下頭,「為什麼別人沒有去療養?」

「因為別人的父親不是勖存姿。」我簡單地說。

「你很直接了當,喜寶,也許勖先生喜歡的便是你這一點。」

我黯然,唯一的希望便是有個人好好地愛我。愛,許多許多,溺斃我。勖存姿不能滿足我,我們之間始終是一種買賣。他再喜歡我也不過是如此。

「家明在修道院出了家。他現在叫約瑟兄弟,我去看過他,你知道香港的神學院,在長洲。」

「令堂呢?她身體好嗎?」我支開話題。

「我看她拖不了許久,血壓高,日夜啼哭,還能理些什麼,她根本只是勖先生的生育機器而已。」

「我……我更不算什麼。」我說。

「你可以幫我。現在只有你。」她緊握我的手。

我始終不明白。「但是我可以為你做什麼?」我問,「如果可能的話,我一定盡力而為。」

「替我照顧我的孩子。」

我抬起頭,心中一陣不祥。

「我長了乳癌,這次是開刀來的。」

「不。」我跳起來,「不能這樣。」

「是真的,醫生全部診斷過了,我不能告訴父母,只能對你說。」

「可是乳癌治愈的機會是很高的,你——」我一個安慰的字也想不出來,只覺得唇燥舌焦。勖存姿的傷天害理事是一定有的,但是報應在他子女身上,上天也未免太不公平,我呆呆地看著聰憩,只覺得雙手冰冷。

「方先生是知道的?」我問。

「嗯。」

「方先生應當陪你來。」

聰憩笑,笑里無限辛酸。「應該,什麼叫應該?我一直想生個兒子,以為可以挽回他的心,可是肚皮不爭氣,生來生去都是女兒。」

我錯愕之至,這麼理想的一對模範夫妻,真看不出來。

聰憩說︰「你叫我跟誰說去?我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母親又不是我的生母,父親忙得喘氣的機會都沒有。」

我想想她的處境,確然如何,我嘆口氣,踱到窗口前坐下,這房間里的兩個女人,到底誰比誰更不幸,沒人知道。

「謝謝你。」

「我陪你去醫院。」我說,「我不會告訴勖先生。」

「謝謝你。」

我忽然問道︰「請你告訴我,錢到底有什麼用?」

「錢有什麼用?」她啞然失笑,「錢對于窮人來說很有用。至于我,我寧願擁有健康,跟方家凱離婚,帶著孩子遠走高飛。」

「如果沒有錢,又如何遠走高飛?」我反問。

「我還有兩只手。」聰憩說。

「兩只手賺回來的錢是苦澀的,永生永世不能翻身,成年累月地看別人的面色,你沒窮過,你不知道,」我悲憤地說,「我何嘗不是想過又想,但是我情願跟著勖先生,反正我已經習慣侍候他,何苦出去侍候一整個社會上不相干的人。我一生人當中,還是現在的日子最好過。」

聰憩怔怔地看著我,她不能明白,事情不臨到自己頭上的時候,永遠不明白。

陪聰憩去看醫生,勖存姿並沒有懷疑,他以為我們約好了上街購物喝茶。

聰憩的每一個動作都透著溫柔,連月兌一件大衣都是文雅的。然而听她的語氣,她的丈夫並不欣賞她,豈止不欣賞,如今她病在這里,丈夫也沒有在她身邊。

她說道︰「右乳需要全部割除。」

「我陪你。」

「不必了,明早你來看我,告訴父親,我上巴黎去了。」

「勖先生是一個很精明的人。」我說。

「但是你從來不對他撒謊,你的坦白常使他震驚,他再也想不到你會在這種小事上瞞他。」

聰憩其實是最精明的一個。

「我陪你迸手術室。」我握著她的手。

她的手很冷,但是沒有顫抖,臉色很鎮靜。

「你怕嗎?」我問。

「死亡?」她反問。

「是。」

「怕。」她答,「活得再不愉快,我還是情願活著,即使丈夫不愛我,我還可以帶著孩子過日子,寂寞管寂寞,我也並不是十六七歲的小女孩子,我忍得下來。」

「你不會死的。」我說。

她向我微笑,我從來沒見過更淒慘的笑。

護士替她作靜脈麻醉注射,她緊緊抓住我的手。

我輕輕地說︰「明天來看你。」

她點點頭,沒過多久便失去了知覺。

我把她的手放在胸上,然後離開醫院。

勖存姿對著火爐在沉思,已自輪椅上起來了。

他問︰「你到醫院去做什麼?不是送聰憩到機場嗎?」他又查到了。

「去看一個醫生,我愛上住院醫生。」我笑說。

他看我一眼,「我明知問了也是白問。」

我蹲在他身邊,「你怎麼老待在倫敦?」

「我才住了三個禮拜。」

「以前三小時你就走了。」

「以前我要做生意。」他說。

我听得出其中弦外之音,很害怕。「現在呢?你難道想說現在已經結束了生意?」

「大部分。」

「這是不可能的,不可能!」我說,「勖存姿不做生意?商界其他的人會怎麼想?」

「我老了,要好好休息一下。」他說,「我要檢討,是為了什麼,我的孩子都離我而去,我什麼都給他們,我也愛他們,就是時間少一點兒,可是時間……」

「勖先生,我早先跟你說過,你把所有活生生的人當作一具家具,一份財產,我們不能呼吸,我們沒有自由,我們不快樂。」

「我不明白。」

「勖先生,你是最最聰明的聰明人,你怎麼會不明白。」

他正顏地說︰「但是我並不像那種有錢父親,一天到晚不準子女離家,逼他們讀書……我不是,錢財方面我又放得開手。」

「我本人就覺得呼吸困難。」我苦笑,「勖先生,你曉得我有多堅強,但是我尚且要慘淡經營,勉強支撐,你想想別人。」

他說︰「我還是不明白。」他倔強而痛苦。

我嘆一聲氣,他不明白他的致命傷。

「喜寶,我想你跟我回香港去。我想見見他們。」

「我與你回香港?」我瞠目,「住在哪里?」

「替你買一層房子,還有住哪里?酒店?」他反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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