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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寶 第10頁

作者︰亦舒

勖聰憩並不滿足這兩個女兒,她要一個兒子,她當眾說︰「一個家庭中如果沒有男孩子,根本不好算是家庭。」

聰慧說︰「大家瞧瞧這女人那沒出息勁,也算少有了,竟說出這種話來,虧她還是香港大學當年的高材生。」

方家凱只是憨憨地笑,並不反對生完又生,我在研究他的眼楮鼻子,看看到底他是哪一部分生得好,以致娶得到勖聰憩這樣的妻子。

宋家明仍然坐在聰慧不遠處,一雙眸子尖銳地觀察著一切,我忍不住又微笑。

聰慧把手臂親昵地搭在我肩膀上。「你笑什麼?」她問我。

宋家明說︰「笑也不讓別人笑?」

我答︰「看你們這麼幸福,實在高興,所以笑。」

勖聰憩說︰「姜小姐與聰慧真是一見如故,愛屋及烏。」

聰恕笑問︰「咱們算是一群烏鴉嗎?」

聰想笑,「那要問過姜小姐。」她對我始終維持客氣的距離,不肯叫我的名字。

我踱到露台去,悠閑地站著看風景,這一刻在勖家面前,我是勝利者。

一轉頭,看到宋家明。

「不陪聰慧嗎?」我悶悶地問。

「聰慧是天真一點,但並不是孩子,我不用時時刻刻陪著她。」他的話說得句句帶骨頭。

我笑笑,平和地說︰「是有這種人的!獨怕別人沾他的光。你處處防著我,怕我不知會在聰慧身上貪圖什麼。宋先生,知識分子勢利起來,確是又厲害了三分,你說是不是?」

宋家明略覺不安。

我說︰「我要佔便宜,並不會在聰慧身上打主意。」再補一句,「更不會在聰恕身上盤算。」

「姜小姐,如果我給你一個小人的感覺,這是我的錯。」他居然尚能維持風度。

我看看宋家明已變掉的面色,乘勝追擊︰「不怕不怕,宋先生,不必道歉,窮人受嫌疑是很應該的。」我笑,「俗雲︰狗眼看人低,聰慧確是天真了一點,把我當作朋友,這真是……」

我還是那個微笑,宋家明凝視我半晌,略略一鞠躬,一聲不響地回客廳去了。

這該死的人,又不姓勖,不過是將娶勖家的一個女兒,就這麼替勖家擔憂起來,真不要臉。不曉得勖存姿將來會撥多少錢在他名下。

我有種痛快的感覺,沒有人知道我掌握著什麼,這件秘密使我身價百倍。我把手上的戒指轉過來,又轉過去。

聰恕走出來。「你在這里?」他說,「我們去別的地方吧,孩子的生日會有什麼好逗留的?」

「我喜歡留在這里,待會兒我有事,不能陪你。」

「是的,聰慧說過你想提早回英國。」

我沉默一會兒,伏在露台的欄桿上往下看,不知道哪里傳來蟬聲。

「我能陪你回英國嗎?」

我轉頭,一時沒听清楚聰恕說的是什麼。

「我沒有事,我可以陪你到劍橋,如果你不介意,我們可以去劃長篙船。」聰恕的聲音很興奮。

我看著他,這次一點兒也不刺激,因為我已不用指望這些有錢少爺們對我青睞有加,提拔于我。我只是奇怪他怎麼會看中我這麼一個人。

「我不行,聰恕。」我直截了當地說。

他漲紅了耳朵。「你不喜歡我,你只喜歡聰慧。」

我不十分確定我是否喜歡聰慧。大部分漂亮富足的女孩子喜歡找一個條件比她略差的女伴,加借襯托起她的矜貴,聰慧對我也不外是如此心理,她攜我出來散心,她幫助了我,成全她偉大的人格……我抬起頭對聰恕說︰「我當然喜歡你,聰恕,但是我這次回去——我有男朋友在劍橋,我不是自由身。」

「啊。」他也靠著露台欄桿,「但聰慧說你告訴她,你並沒有男朋友。」

「那時候我跟聰慧不熟,不好意思告訴她。」我說。

「他——比我強很多?」聰恕反而坦然了。

「我不知道,聰恕,我不認為把人來作比較是公道的事,總而言之,如果他的優點較為適合我,我就喜歡他。」

「我也有優點嗎?」聰恕問。

「當然,聰恕,你這麼善良、溫柔、誠懇……你的優點很多很多。」

聰慧在我們身後笑出來,「是嗎?」她走過來,「你看到聰恕有這麼多優點?我不相信,香港有很多失意的女孩子也不會相信。」

「聰慧!」聰恕不悅。

「二哥哥,你算啦,我不是不幫你忙,你瞧你,弄巧成拙。」她轉頭看我,「怎麼,你真的回英國?」

我點點頭。「我打算到新加坡去轉諧和號飛機。我還未乘搭過諧和號。」

聰慧端詳我︰「兩天不見,喜寶,你有什麼地方好像變了,」她終于看到我手上的戒指,「多麼好看的戒指,新買的嗎?」

「晤。」我點點頭,「聰慧,我有點兒事,我要告辭了。」

聰恕說,「我送你。」

「不,不,我自己能夠回去。」我說。

我逐一向他們告辭,勖聰憩送我到門口︰「姜小姐,不送不送。」

不用她送。她父親的司機與車子在樓下接我便行了。

我開始明白勖家的毛病在什麼地方。太有教養太過含蓄太過謙讓,表面上看仿佛很美滿,其實誰也不知誰在做什麼,蒼白而隔膜,自己一家在演著一台戲,自己一家人又權充觀眾——還有更詼諧無聊可憐可笑的事嘛?我也明白勖存姿與勖聰恕怎麼會對我有興趣,因為我是活生生的赤果果有存在感的一個人。

我有什麼憂慮?無產階級絲毫不用擔心顧忌,想到什麼說什麼,要做什麼做什麼,最多打回原形,我又不是沒做過窮人,有啥子損失?

哪有勖家的人這樣,帶著一箱面具做人,什麼場合用什麼面具,小心翼翼地戴上,描金的瓖銀的嵌寶石的,弄到後來,不知道是面具戴著他們,還是他們戴著面具。

連對嬰兒說話都要說︰「謝謝」,「不敢當」、「請」。

勖存姿有什麼選擇呢?他不能降低人格往荔園去看月兌衣舞,或是包下台灣歌女。他又想找個情婦以娛晚年,在偶然的場合遇見了我——實在是他的幸運。

我的信心忽然充分起來,說穿了大家都一般空虛,至少我與老媽姜詠麗女士尚能玉帛相見,開心見誠地抱頭痛哭。他們能夠嗎?

我保證勖存姿沒有與他太太說話已有二十五年。勖太太那種慢吞吞膩答答的神情,整個人仿佛被豬油粘住了,拖泥帶水的……忽然之間我對他們一家都惡感有加,或者除了聰慧,聰慧的活潑雖然做作,可幸她實在年輕,並且夠誠意,並不討厭。或者也除了聰恕。聰恕的羞怯淪為娘娘腔,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但聰恕像多數女性化的男人,他很可愛,他對我好感是因為我體內的男性荷爾蒙比他尚多。

我不喜歡勖聰憩。對方家凱毫無意見。厭惡宋家明——他光明了宋家似乎還不夠,尚想改革勖家。勖存姿並不見得有那麼笨,再不爭氣的兒子跟女婿還差一層肚皮。宋家明除了得到聰慧的那份嫁妝,也沒什麼其他的好處,他應該明白。

在這次短短的聚會中我把勖家人物的關系分析得一清二楚,很有點得意。

回到勖存姿的小鮑寓,他本人坐在客廳听音樂喝白蘭地。老實說,看見他還真的有點兒高興。

因為我一向寂寞。

「哦,」我說,「你來了。」

他抬起頭,目光炯炯,說︰「你到過我大女兒家嗎?」

「是。剛回來。」我答。

「我以為你應該知道避開他們。」

「是,我是故意上門去的。」我說,「很抱歉,你是生氣了?怕親戚曉得我現在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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