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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寶 第7頁

作者︰亦舒

那是小小的一層公寓,在高級住宅區,裝修得很簡單,明淨大方,門口樹蔭下有孩子腳踏車的鈴聲。像他這樣的男人,當然需要一個這樣的地方會見女朋友,有男佣為我們倒酒備菜。男佣比女佣能守秘密。

「聰慧說你在英國有房子。」

「是的。」他不經意地說。

我不服氣,「我打賭你在蘇格蘭沒有堡壘。」

「你喜歡蘇格蘭的堡壘?」他略略揚起一條眉毛。

「噢是。令人想起麥克佩斯•奧塞羅。悲劇中的悲劇。蒼白的,真實的。我不喜歡童話式堡壘——從此之後仙德瑞拉與魁力王子愉快地生活在一起——甜得發膩——我又說得太多了。」

「不不,請說下去。」

「為什麼?」

他正在親自開一瓶「香白丹」紅酒,听到我問他,怔了怔,隨即說︰「你是個可愛的女孩子。」

「大概是你喜歡孩子話,」我笑,「為什麼不與聰慧多談談?」

他倒少許酒在酒杯中,遞給我,「聰慧有宋家明,聰憩有方家凱。聰恕有無數的女朋友。我妻子有她的牌友。」

我問︰「你妻子不了解你?」我哈哈大笑。「真奇怪,」我前仰後合,「所有的妻子都不了解她們的丈夫。」

勖存姿凝視我一會兒︰「你很殘酷,姜小姐。」

「我根本是一個這樣的人,」我說,「我不是糖與香料。」

「至少你誠實。」他嘆口氣。

我嘗嘗酒,又香又醇又滑,絲絨一般,我貪婪地一小口一小口啜著。

勖存姿一直在注視我,我的眼楮用不著接觸他的眼楮也可知道。我極端地高興。

他忽然問我,「在生活中,你最希望得到的是什麼?」

「愛。」

「呵?」他有點意外?

「被愛與愛人。」我說,「很多愛。」

「第二希望得到什麼?」

「錢。」我說。

「多少?」他問。

「足夠。」

「多少是足夠?」

「不多。」我答。

「還有其他的嗎?」

「健康。」

「很實際。」他說。

我一向是個實際的人,心中有著實際的計劃。我可不能像勖聰慧這樣浪漫在風花雪月之中。

「吃點兒生蠔。」勖存姿說。

「你的名字為什麼叫存姿?」我邊吃邊問,「像個女人。」

他呆呆,然後很專心地說︰「從來沒有人問我這個問題。」他看著我。

我聳聳肩。「沒有什麼稀奇。你公司的手下人怎麼敢問你,很明顯地你與子女並不太接近。你的朋友也不會提出這麼傻氣的問題。這可是你的真名字?」

「是我的真名字。」他微笑中有太多「呵你這個好奇的孩子」的意思。我抹抹手。「是你的父親替你取的名字?——恕我無禮。」

「是我祖父。」

「很可能他做清朝翰林的時候暗戀一位芳名中帶‘姿’字的小姐,結果沒娶到她,所以給孫兒取名叫‘存姿’——姿常存在我心中。小說常常有這樣的惆悵故事。」

「但我祖父不是翰林。」他笑,「他是卜卦先生,一共有九個兒女。」

「真的?多浪漫。卜卦,與《易經》有關系吧?」

「我只是個生意人,我不懂《易經》。」他答。

「你父親干哪一行?」我更好奇。

勖存姿用手擦擦鼻子,「晤。」

「對不起。」

「沒關系,他也是生意人。」勖存姿答。

「自學的還是念MBA?」我繼續問下去,一邊把一瓶「香白丹」喝得精光。

「他是自學,我上牛津。」他答。

「不壞。」我說,「你知道嗎?我去過牛津開會,他們的廁所是蹲著用的,兩邊踏腳的青磚有微凹痕,多可怕,你可以想象有多少人上過那廁所——」

勖存姿一邊搖頭一邊大笑。勖家的人都喜歡笑。勖氏真是個快樂的家族。

第二道菜是魚。我專心地吃。

勖存姿說︰「輪我發問了。」

我搖頭,「我不會回答你任何問題。」

「為什麼?」他說,「太不公平。你知道你一共問過多少問題?」

我還是搖頭。「我是一個普通女孩,我的身世一無可提之處,對不起。」

他怔一怔。「沒關系,」他的風度是無懈可擊的,「不願意說不要說。」

「謝謝。」

棒一陣男佣人放一張唱片,輕得微不可聞的一般背景音樂。我的胃口極佳,吃甜品時裙頭已經繃緊。

勖存姿說︰「我兒子聰恕——他對你頗具意思。」

意外使我抬起頭,「是嗎?」

「你覺得他如何?」他問。

我輕咳一聲,「很文靜。」

勖存姿笑。「如果他約會你,你會跟他出去嗎?」

「我不知道,但如果你再約我,我會出來。」

他又怔住,然後緩緩地說︰「如今的女孩子都如你這麼坦白嗎,姜小姐?」

「我認為是。聰慧也很直接,三天之內我們已是好朋友,時間太短,誰有空打草叢作無謂浪費。」

「說得好。」勖存姿點頭。

「姜小姐,你有無習慣接受禮物?」他忽然問道。

「禮物?」我一時不明白。

他又輕輕頷首。

「我不會拒絕——呀,你仍在旁敲側擊地打听我。」我笑,「我不會再回答任何問題。」

他自身後取餅一只禮物盒子,遞給我。

我接過,放在面前,看著它,心中矛盾地掙扎著。

禮物。為什麼送我禮物?

見面禮?長輩見小輩?不可能,再闊的人也不會無端端送禮物。只有鈔票奇多而且舍得花的男人遇見他喜愛的女人的時候才會送禮,代表什麼,不必多言。

我用手撐著下巴,看看勖存姿,看看禮物盒子。一定是手飾。他是上午出去買的。很有計劃地要送我東西。我當然可以馬上拒絕。我輕嘆一聲,但我會後悔,盒子里到底是什麼?

理應拒絕的。少女要有少女的自尊,一九七八年的少女也該有自尊。爽朗是一件事,我不想被任何人看輕,不拘小節絕對不是十二點。

我嘆口氣,多麼討厭的繁文褥節,多麼希望仍然是個孩子,隨便什麼都可以搶著要。

我說,「勖先生,我不能接受。」

「為什麼?」他問。

「你不能問問題。」我說。

「連看一看都沒有興趣?」他笑問。

「只怕看一看便舍不得不收下。」我老實地說道。

「那是為什麼?」他間,「為什麼不接受?」

「還沒到收禮物的時候。」

「什麼是——收禮物的時候?」勖存姿炯炯的目光直看到我眼楮里去。

我的臉漲紅。上一次收的禮物是韓國泰送出來,因為我們已經同居在一起。

勖存姿說︰「姜小姐,我希望你用心地听我說話。」

「好。」我說。

存姿站起來,踱到窗前,背著我,這番話一定是難以出口的話,否則他可以用他的面孔對著我。像他這樣年紀的人,什麼話沒有說過,什麼事沒有經歷過,他要說什麼?

「姜小姐,我已是一個老人了。」

多新鮮的開場白。

「有很多東西,確是錢所辦不到的。」他說下去。

我沉默地听著,一邊把水晶杯子轉過去,又轉回來。他想說什麼,我已經有點分數,很是難過,他為什麼單單選我來說這番話?並不見得我家中窮點兒,就得匆匆地將自己賣出來。

我放下杯子,抬起頭,他還是背著我。

「是,」他說下去,「可以買得到的東西,我不會吝嗇,姜小姐,我自問沒有條件追求你,我除去錢什麼也沒有,我已是一個老人。我很坦白,毫不諱言地說一句,原諒我,我非常地喜歡你,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們作一項交易如何?」他很流利地把話說完。

我把那只禮物盒子拆開,打開,里面是一只鑽戒。不大不小,很戴得出去,兩三克拉模樣,美麗。我在手指上試戴一下,又月兌下來,放回盒子里,把盒子仍然擱回桌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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