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薔薇泡沫 第22頁

作者︰亦舒

我苦笑。

佔姆士急了,「父皇——」

他側側頭,「如此可人兒,可惜已是八十年代,新聞媒介如許發達,你若再與她來往,紙包不住火呢!比亞翠斯前日取了一張歐洲小報來質問我——(咳嗽)——這個孩子也太不懂事,什麼都要攤開來說,也沒有人教教她,也難怪,自小沒娘照應的。」

佔姆士問︰「父皇,你怎麼說?」

「我?」他沉吟,「我問她︰‘假使報上說的新聞屬實,你還嫁佔姆士不嫁?’她哭了。她太年輕,眼楮里揉不下一粒沙子。」

我非常不忍,嘆息曰︰「告訴她,我只是黑夜,當太陽升起,一起歸于虛無。」

佔姆士說︰「父皇,我與比亞翠斯之間,實在連多說一句話的興致都沒有。」

老先生又咳嗽一聲,「夫妻之間的感情可以培養。」

「我能不能保留寶琳?」佔姆士終于開了口。

老先生感喟,「佔姆士我兒,馬小姐不是被人‘保留’的女人,你如果不能娶她,就得放她走。」

佔姆士掩住了臉。

老先生嘆息︰「佔姆士你承繼了我的懦弱。」

我忍不住說︰「陛下,中國人有兩句話,叫做‘大智若愚,大勇若怯’。我認為如果佔姆士真的懦弱,他可以象菲臘般一走了之,反正皇室也不能餓死他,吊兒郎當,美其名曰為他所愛的女人放棄一切,而實則上什麼也不用做,那多好。」

老先生默然。佔姆士緊緊握住我的手。

「陛下,你不必擔心,也不必拿話來僵住我,好激我乖乖退出。」

「陛下,你這樣的老先生,我見多了,因有點產業——專替兒子挑媳婦,又耙怕兒子不乖,被壞女人引誘。」

他沒有出聲。

「佔姆士,你跟你父親回去吧。」

「寶琳,你何苦一生氣就趕我?」

我繞起雙手,「嘿。」無言。

他父親說︰「佔姆士,你的‘馬球約會’已經太頻了,應告結束,切勿拖延,長痛短痛都是一痛而已。」

「說得好!」我怪聲喝采,「現在我可以有更衣的機會了嗎?」

因心中極端不快,我的聲音變得尖銳刺耳。

「對不起,馬小姐。」老先生站起來,向我欠欠身。

佔姆士送了他出去。

我站在床邊,也不覺悲憤,只是替自己不值,這位老先生又比惠爾遜公爵高明了,骨子里對我態度卻完全一樣。

我蹲下提出行李,好好地淋一個浴,收拾細軟,大件無當的跳舞衣裳全部留下,換上了舊牛仔褲與T恤,而佔姆士亦尚未回來。

他給的首飾全部塞進一只織錦袋中,扔在床角,當我做完了這一切,佔姆士還沒有回來,他恐怕送他父皇送到天不吐去了。

我抓了那只輕型旅行袋就下樓。

佔姆士到此刻最後關頭尚未會旅店,在大堂我略作徘徊,十分彷徨。

我走向大門,有人叫我,「馬小姐!」歐洲口音。我以為是佔姆士,一回頭,看到張陌生面孔。我狐疑。

「馬小姐,」年輕而輕浮的面孔,不失英俊,「我是太陽報記者——」

「你敢按一下快門,我就功夫你。」我恐嚇他。

他揚起手,「听著,馬小姐,我不會做令你不快的事。」

「听著,我們可以合作,馬小姐,只要你接受我獨家訪問——」太陽報記者說。

「你听著!」我暴喝一聲,「如果你不設法令你自己在十秒種內消失,我便令你後悔一生。」

「嘖嘖嘖,馬小姐,大家出來撈世界的人——」他嬉皮笑臉。

忽然之間我的積郁如山洪暴發,我嚎啕大哭,把全身所有的力氣貫注到右臂,重力出擊,向他的右眼打去,他陡然不防,中了一拳,痛得怪叫,倒在地上。

我瘋狂地撲過去扯下他的相機,摔到牆角,跌得稀爛,成為堆爛鐵,還未泄憤,我舉起腳向他踢去,嘴里罵盡了全世界的粗話︰「你這個XXX狗娘養的東西,連你也來侮辱我,XXXXX,老娘讓你得了便宜去——(此處刪去三十七字)——我也不用活了。」

他被我踢了數腳,站不起來,大叫︰「打人哪,來人哪,打死人了——」剛站起來又滑倒在地。

我抹了抹眼淚。

一位優雅的中年婦人鼓起掌來,「打得好打得好,是太陽報嗎?大快人心。」

我看她,她有四十多歲了,一張長方臉熟悉十分,我在報上看過她的照片無數次,她正是那位著名的寡婦。

「你是——」

她微笑,「別提名字,我們沒有名字。」

正在這個時候,有人將我拉開,是佔姆士的保鏢,「馬小姐,快回房間去,殿下急壞了。」

我只好在地上拾起行李,跟保鏢走。

那蹩腳記者的喉嚨象受傷的公雞,他在拼了老命叫︰「馬小姐,你會後悔,你要吃官司……啊喲——」大概那一拳還叫他痛得吃不消。

佔姆士在房內,他鐵青著臉。

我坐下,保鏢退出。

「你打了人?」他責問我。

「又怎麼樣?」我反唇相譏,蹺起二郎腿。

「你下樓干什麼?」佔姆士又問道。

「我下樓是因為我有兩條腿,我他媽的不是皇家金絲雀!」我拔直喉嚨大喊。

他氣結,不言語。

「我已把所有的東西還你——」

「寶琳,說再會的時間到了。」

我看著他,「哦。」就這樣?

「我要回去了。」

「我明白。」長痛不如短痛。

「寶琳,我送你的東西,請你千萬保留。」他懇求。

我木著一張臉,「謝謝你。」

「我有不得已的苦衷。」他說。

我點點頭。

「我將一個保鏢留在此地照顧你。」他的聲音越來越虛弱。

我不出聲。

「對不起,寶琳。」他哽咽。

我想說些動听的話,奈何力不從心,只好揚揚手。這樣就分手了,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他曾說過,他是那種不到戲完場不肯罷手的人,沒想到情勢一急,各人還是只顧各人的事去了。

「你不必道歉。」我呆說︰「你走吧。」

佔姆士沉默良久,當我再轉過頭來要跟他打招呼的時候,他已經不在我身後了。

他走了,這樣靜悄悄的,連腳步聲都听不見,一去無蹤。

我嘆一口氣,這件事完結得無聲無息——原應如此。

電話鈴響,我動一動念頭,馬上跑去接听,那邊先是一連串粗話,然後說;「你馬上會接到我的律師信。」我呆住。

「你是誰?」我一點兒頭緒都沒有。

「太陽報記者。什麼,打了人就忘了?」

我無精打采,「隨便,抓我去坐牢吧,坐終身徒刑,只有好,我也懶得動。」收了線。

有人敲門,我說︰「進來。」

來人是佔姆士的保鏢。「馬小姐,」他是一個高大驃型的洋漢,有點怕難為情的樣子,「我向你報到。」

我說︰「有人要控告我呢,你預備替我接律師信吧。」

又有人按鈴。

「是誰呢?」佔姆士走了,還這麼熱鬧?

是侍役送來一大束玫瑰花,花束上有卡片,上面寫著「你做得好,謝謝你代表我毆打太陽報記者」,那個簽名很熟悉。

是那個四方面孔太太送給我的,我知道。我將花擱在一邊,她也備受這些小記者的騷擾。

我問保鏢︰「你叫什麼名字?」

「我編號B三,小姐。」

「很好,B三,這里的房租,佔姆士墊付到幾時?」

「殿下說你可以無限期住下去。」

無限期?我苦笑,我才不要無限期住下去,我要回家。

「如果我要回家呢?」我問。

「我會護送你,小姐,」他答︰「一切憑你的需要。」

「我想到樓下的酒吧去喝杯酒,你可以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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