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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的心俱樂部 第2頁

作者︰亦舒

諾芹不出聲。

「現在回頭還來得及,今晚有人客自上海來,跟我出去吃飯。」

「不安于室,高計梁就是這樣跟你離的婚。」

「你這張烏鴉嘴。」

諾芹忽然對姐姐沒頭沒腦地訴起苦來︰「叫我做信箱主持呢。」

誰知庭風大表興趣,「咦,好呀。」

「什麼?」

「近日市民內心苦悶,有怨無路訴,信箱是宣泄好途徑。」

「不是三十年前的老套嗎?」

「舊瓶新酒,有何不可。」

「可是,叫寂寞的心俱樂部呢。」

「噯,是絕招,我的心就不知多寂寞。」

「你的意思是說,這信箱有意思?」

「當然夠生意經。」

「不能庸俗?」

好一個岑庭風,到底有生活經驗,她不徐不疾,和顏悅色地說︰「親愛的妹妹,每

張報紙每日副刊上都刊登數萬字,你認為有幾個字可以傳世?都不過是找生活罷了,何必太認真。」

「總要對得住良心。」

庭風咪咪笑,「是,不得誨婬誨盜。」

「用筆名還是不用筆名?」

庭風真當一件事來思考,「嗯!叫蘭心夫人好了,惠質蘭心嘛。」

「為什麼信箱主持都是夫人?」

「生活經驗比較豐富的成熟女子,才有資格指點迷津呀。」

「蘭心夫人寂寞的心俱樂部?」

「有何不妥?」

諾芹駭笑。

「你仔細想一想吧。」

「不用想,已經推掉了。」

庭風黑起一去煙,「意氣用事,至死不悟。」

諾芹挺挺胸,「寧做一日獅子,莫做一世兔子。」

庭鳳頷首,「能夠這樣豪爽,不外因為父親的遺產尚未用罄。」

諾芹換轉話題︰「你還在吸煙?」

「在我家,我是主人。」

「家里還有孩子呢,你想看著你患肺氣腫或冠心病嗎?」

這下子點中她的死穴,庭風跳起來,「信不信我趕你走。」

「單身母親夠辛苦,有無前夫消息?」

姐姐不去理她,更衣上班,竟也是鮮紅色外套。

諾芹吟道︰「每到紅時便成灰。」

「今日的讀者听得懂嗎?」

「讀者什麼都懂,一個寫作人可以犯的最大錯誤便是低估讀者的智能。」

「這種想法不過時嗎?」

「永不。」

「來,我們去喝茶。」

「這麼些年來,岑庭風一到街上,本市消費指數立刻彈跳。」

「一個人要自得其樂。」

「滌滌放學沒有?」

「司機會去接她。」

「我跟車。」

「多事。」

諾芹跟車到校門,小小斑滌背著沉重書包走出來,一見阿姨,立刻伏在懷里。

上次就這樣給老師著到了,責備高滌仍似三歲,不成熟,諾芹急急拉她上車。滌滌抱住阿姨手臂不放。

「噓,怎麼一回事,功課很累人嗎」

滌滌點頭。

「我們去公園走走。」

司機回過頭笑,「二小姐,滌滌要趕著去補習呢。」

「啊,」諾芹好不失望。

反而是滌滌笑起來,「我只得星期天才有空。」

姨甥只得道別。

諾芹一個人回到家中,丟下手袋,電話鈐響了。

「回來啦?」

「你是誰?」

「咦,剛才見過面,你的編輯伍思本呀。」

諾芹踢掉鞋子,「什麼事?」

「經濟不景,大家幫忙撐一撐,你是見過好世面的人,應當回饋社會。」

「咄,我入行不過五年,那些中年作家才享夠福,不少還移民當寓公去了。」

「他們賺六元千字時吃的苦你不知道,小姐你一入行已經拿六元一個字。」

「你哪只手給我那麼多!」

「各有各的難處。」

「什麼難,听說那時連不交稿的都可以成名,稿費年年上漲,搶來搶去,阿茂阿壽都是文壇香餑餑。」

「奇怪,他們卻說今日成名易。」

諾芹答︰「即使出了名也賺不到錢。」

「也有好幾十萬一年了。」

「那算什麼。」

伍思本嘆道︰「別動輒抬美國頂尖暢銷大作家的名頭出來,告訴你,我上個月才自紐約回來,書店大減價,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才平賣三元九毛九,岑小姐,比你的愛情故事廉宜得多。」

諾芹忍不住笑,「跟你談話真有意思。」

「那就多講幾句吧︰我也不過是打工仔,听差辦事,得向老板交待,姑女乃女乃您到底是寫呢,還是不寫?」

「報酬如何?」

伍思本大吃一驚,「什麼,問我拿稿費,小姐,你還做夢呢,上頭叫我減你稿費,我出不了手,才叫你送一個信箱,環境如此慘淡,你不是裝糊涂吧。」

岑諾芹呆住。

原來情況已經壞到這種地步。

「話已說明白,明早有空來一次商議細節,大家同心合力捱過此劫,將來股票升到二萬點時,隨你敲竹杠,你說怎麼樣?」

「文藝怎會同股票掛鉤。」

「天地萬物都與股市掛鉤,明白沒有。」

「多謝指教。」

幣上電話,諾芹覺得頭昏腦漲,她像都會中所有年輕人一樣,是被寵壞的一代,穿意大利時裝,吃日本菜,喝法國酒,聘菲律賓家務助理,從來沒有受過什麼打擊,因為沒有刻骨銘心的對象,連失戀都未曾試過,可是,今日她也不禁跌坐在沙發里。

打仗了。

這叫做經濟戰,都緩箏佛節節敗退。

扭開電視,看到俄國人民涌往銀行擠提,面包店空空如也,都叫諾芹發凱。

她去查自己的糊涂賬。

上個月到書展去坐著簽名,一連五日,天天新裝,連上理發店等一共花去數萬元,效果雖好,血本無歸,寫作人到什麼地方去找服裝津貼,報稅都不能上呈。

這種開銷若不省一省,一輩子不用想有節蓄。

又前幾日逛峰羅街,某古玩店里放著三塊葉狀淺褐綠色古玉,又忍不住掏腰包,叫人用蛋青色絲線串了當項錸,愛不釋手。

這樣多嗜好,什麼時候才能退休?

廚房里堆著香檳酒,記者來訪問︰「岑小姐,香檳最好伴什麼主萊?」諾芹記得她假裝大吃一驚,「什麼,香檳不是津飲的嗎?」

競爭激烈,不得不加強演技,岑諾芹已是老新人,夾在根基深厚的舊人與毫無顧忌的真正新新人之問,壓力甚大。

沒想到現在還得與大氣候打。

她忍不住大嚷︰「生不逢辰,時不我予!」用拳頭擂著胸膛。

也根本不想與親友通話,人人一開口都先「唉」地一聲,大嘆三十年來從未見過類此局勢。

可怕。

走到書桌前坐下,只見稿紙上一只只格子似嘲弄地跳躍,所以許多同文索性改用電腦打字。

諾芹讀英文,可是也費了一番勁學會打中文,不過始終選擇親筆,我手寫我心嘛。

況且有一次,某編輯有疑問︰「這篇小說是你寫的嗎,我們覺得風格不似,岑小姐,下次原稿可否用手寫?」以茲識別。

大學里一位教授收集名人筆跡,諾芹見過海明威親筆,一頁紙上只寫十行八行字,字跡清秀細致,不似他外型粗獷,由他妻子捐到賣物會拍賣,當時只售五百美元,今日也不貴,大約數千元有交易,可是看上去十分親切。

諾芹文思打結。

寫不下去了。

她叫李中孚出來陪她。

中孚可以說是她的男朋友,開頭,彼此還有意思發展將來,漸漸覺得沒有可能,感情升華,變成兄弟姐妹那樣,可是仍然喜歡調笑。

中孚在政府機關做事,都會政權移交前後被嘲笑為朝秦暮楚,毫無貞節,可是經濟一不妥,他這份同輩眼中的雞肋工作忽然千人羨慕。

李中孚說︰「下班才能來陪你。」

「都五點半了。」

「小姐你卻不知民間疾苦,七點半我或許可以趕到,你打算請我吃家常萊?」

「我不擅烹飪。」一開了頭沒完沒了。

「諾芹,你得學做家務,環境差,嬌嬌女將受淘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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