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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羈的風 第3頁

作者︰亦舒

他又說︰"你不過一時運滯,留落此地,放心,有一日會飛出去。"

清流不敢說什麼,低下頭微笑。

那日她出去付清房租,收拾雜物。

馬太太卻恍然若失,"搬走了?"

仿佛有點不舍得,當然不是真的,也許她只是在盤算,下一趟地庫該租給誰,男客還是女客,學生還是白領。

只一雙小皮篋就裝盡了清流的身外物。

其中有一幀小小的母女合照。

清流無限感慨,倘若母親有知,看到她如此吃苦,必定心如刀割。

她呆了一會兒,把照片收好。

馬太太又問︰"有人找你的話,說你去了何處?"

清流微笑,"不會有人找我了。"

"萬一呢?"

清流仍然笑,"不會有萬一了。"

"那麼,若果王先生來找,我怎麼說?"

清流要過一會兒,才想起房東口中的王先生即她的前同居男友王遇信。

她的微笑並無援卻,"我已經不記得這個人了。"

她不怨他,不是他,她也會找個借口走出來,擺月兌後母,她再也不願留在那個家里。

第二天一早,車子便來接她走。

房東抱著孩子在窗前看著清流登上黑色大房車,不由得喃喃說︰"真有辦法。"隔一會又自言自語添一句︰"我,我可是在這里呆一輩子了。"

保姆工作不好做已在意料之內。

照顧嬰兒已夠辛苦,看顧老人更加不易。

早上六時已被喚醒,看護逐一解說老太太每日需要服食的藥物,醫生的電話地址,以及起居飲食習慣。

"喚人鈴時時在最古怪的時候響起,"看護苦笑,"在衛生間也得提防。"

清流一味只是答應。

"我做了整整一年。"有點自豪。

"另有高就嗎?"

看護笑︰"我要結婚了。"

"恭喜恭喜。"

"劉太太付的薪酬不錯,儲蓄一年,已夠嫁妝。"

清流連忙說︰"怎麼能同你比,我只是個打雜。"

看護一高興,又教了許多秘訣︰"她罵人之際,千萬不可搭嘴,只當耳邊風。"

"多謝指教。"

鈴聲響起來,清流一留神,原來是配在身上的傳呼機。

"叫你呢。"

清流連忙趕去。

老太太坐在梳妝抬前,面孔像一尊臘像。

"會梳頭嗎?"

清流大膽踏前一步,"會。"若說試試看,一定會捱罵,已經在支薪了還說試?

"唔。"

清流輕輕解開老太太頭上的絲巾,只見白發似絲棉,一點力也沒有,前額禿得厲害,不知從何梳起。

一旁女佣人已將梳頭用品取出。

清流看到一撮假發,心中才安定一點。

她盡自己能力,將頭發梳好,輕輕罩上發網。

一心準備捱罵,可是老太太在鏡中一看,居然甚覺滿意。

她又問︰"會不會化妝?"

"我需要一點光。"

老太太頷首,女慵人立刻乖巧地拉開一點點窗簾。

清流著手化妝。

她自己平日抹一點潤膚霜,可是涂脂抹粉,大抵屬于女人天性,還難不倒她。

不過劉太太的皮膚已無任何活力及彈性,需要一雙輕巧的妙手。

清流做得極之仔細,最後,在挑口紅的時候,她大膽的選擇鮮艷的桃紅色。

完工後,她去拉開窗簾,推開窗戶。

自然光探進室內,老太太抬起頭,看到鏡子里去,忽然之間,她露出一絲笑意。

清流放下一顆心。

"好,服侍我換衣裳。"

她伸手一撐,顫巍巍站起來。

啊,原來她雙腳會得走路,平時只是不願立起。

清流連忙過去扶住,做她的拐杖。

劉太太身軀不輕,清流需用力支撐,又不可露出吃力之相,難度甚高。

老太太蹣跚走過去挑衣服。

"天氣暖和嗎?"

清流點點頭。

"我想穿好些。"

清流拉開衣櫃門,只見全是名貴套裝,她挑一套湖水綠取出。

女佣說︰"我來做。"

劉太太這時才說︰"她叫珊瑚,會同你一起上船。"

清流放心不少,原來依然是四只手服侍一個人。

穿好衣服,老太太判若二人,精神得多,她取出首飾盒子,打開來,一陣眩目晶光,清流對珠寶毫無認識,對她來說,金屬玻璃珠子罷了,故一點沒有露出貪婪之色。

她挑了一串珍珠替劉太太戴好,再加一只相配的耳環。

劉太太抓著鏡子左顧右盼,十分高興,口里說︰"好,好,好。"

清流知道她這一次考試及格了。

天可憐她。

中午,與其它工作人員一起吃飯,清流靜靜數人頭,連管家一共六個人,有一名司機據說出去了尚未回來,劉太太共雇著七名佣人。

身家根豐厚是必定的事了。

正埋頭吃飯,傳呼機忽然響起,人人放下碗筷查視,原來是找老程,他立刻丟下眾人匆匆趕去應召。

這種情況,也不是不好笑,可是,又有誰敢笑,人人只低頭吃鈑。

也好,從未見過一組如此緘默的下人,想必是老程教導有方。

菜式清淡可口,清流許久沒有吃這樣好的四菜一湯,竟添了三碗飯。

扁是養活這七名僕人,已是一筆龐大費用。

劉太太的財富來自何處,她白手興家、承受自父母、抑或,是夫家遺產?

清流回到房間,扭開小小電視機看新聞。

吃飽了就想睡覺,她靠在沙發上盹著,半明半滅間像是看到有人在門邊張望。

"是媽媽嗎?"她直覺認為是至親。

"清流。"果然是慈母的聲音。

"媽媽,請進來坐。"

"不用了。"她沒有露面。

清流只看到她的衣角。

媽媽問︰"還好嗎?"

"托賴,已找到工作,生活沒有問題,請放心。"

"那就好了,快點結婚生子,組織家庭。"

清流強笑道︰"現代女性,也不講究那些了。"

母親的裙角在門邊動了一動,她像是想進來見清流,忽然之間,有人叫她。

清流睜開眼楮,夢已消逝。

"唐小姐,叫你去太太房幫忙。"

清流立刻把夢境丟在腦後,匆匆走出去。

上樓梯時才發覺眼角潤濕,連忙用手指抹去眼淚。

到了太太臥室才發覺眾人正在收拾行李。

排場派頭令清流詫異,只見一式十多只大箱子,有許多只直立像衣櫃,衣服一件件掛著不會團縐,又有鞋箱帽箱,抽屜一格一格,宛如人家搬家。

帶那麼多行李,只為一次度假。

只見珊瑚忙得不可開交,額角冒汗,清流只得加入幫忙。

原來每套衣裳均需有配搭的鞋與襪,一日連睡衣換四次服飾,三十天就是百多套。

一想起要哪一套立即要取出給她,否則就會捱罵。

清流忽而覺得淒涼,經到了這種年紀,卻還變本加厲地留戀身外物,真值得同情!諸般綾羅綢緞,可幫得了她?

幫了片刻,已覺腰酸背痛。

珊瑚稱贊她︰"唐小姐做得又快又好。"

清流連忙答︰"還不是靠你指點。"

珊瑚說︰"唐小姐沒有架子。"

"叫我清流得了。"

珊瑚笑笑不答。

清流問︰"船艙放得下這許多箱子?"

珊瑚笑笑,半晌才說︰"另外租一間房放。"

清流暗暗道︰真笨,怎麼沒想到。

大箱子一只只關攏,不覺已做了半日。

"太太呢?"

"由看護陪著去醫生處檢查。"

敝不得不見人。

"在船上,可是我與你一間房?"

珊瑚答︰"不,你與太太同住一組套房,我睡另一間房,太太通宵需人服侍。"

啊。

珊瑚坦白︰"你會很辛苦。"

清流無奈,笑笑,坐下來。

珊瑚不便多詛,自去收拾別的雜物。

扁是香水裝滿一只化妝箱。

都是名費清雅的香氣,可是搽在老人身上,不知怎地,混著他們特有體臭,忽然變得刺鼻。

清流第一次覺得年輕真好,縱然一無所有,青春便是無價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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