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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鳥記 第10頁

作者︰亦舒

我的濕疹並不嚴重,在家中只要喝一碗紅糖姜湯便好了,但是在洛杉磯人家不流行那一套,非得住院打針不可。兩星期後水晶接我出院。

她嘆口氣說︰「老大,你要找個瘟生,接接送送才是呀,怎麼老獨來獨往那麼痛苦?這是做女人的最基本本事,你都沒有?」

我不出聲,水晶刺傷了我的心,但是我不怪她,她比我小,她正是車如流水馬如龍的辰光,她不會明白的。

她又說︰「對不起,老大,也許人各有志。」

水晶的功課壞極了,第一年她念心理學,沒念上去,第二年積了學分,改系,念土木工程,第三年再改系,念兒童教育,如此這般改來改去,居然也畢業了,拿了學士學位。

這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她替學生會搞了好多事,凡是由她出馬,莫不成功,開舞會、辦研究會、去交涉事情,只要有水晶,她野馬似的長發晃一晃,笑,露出雪白的牙齒,男人女人都心軟。

她真是有型有格的,一只耳朵穿兩個孔,兩副小鑽石耳環閃閃生光。奔過校院時,穿的是芭蕾舞軟底鞋。打起網球來,擊敗男生。她懂得求人,但決不利用人。四年在大學,她沒有仇人。

可是我在她讀第三年的時候便離開美國去歐洲了,她依依不舍,來借筆記用。

「老大,你準備結婚了吧?」她問我。

我搖搖頭。

「老大,你要學學我,未必是好樣,但是人活一天少一天,老大,雖雲人各有志,你同必浪費青春?」

「你少替我擔心,我早沒有青春了。」我說︰「你好自為之,水晶,你要當心自己,真的,有酒需要今日醉。」

「本來就是。」水晶躺在我的床上。

她的臉真美得令人不置信,額角鼻子至下巴那條線一直流下來,要不是一早認識她,真會認為她是美容院里塑料打的。

她轉身,黑眼楮閃閃生光。「那麼咱們就互祝珍重了。」

我想問她︰做一個美女,是否樂趣無窮?尤其是一個美麗青春的大學生?美在舞廳里,美在銀幕上那才有個鬼用,不靠臉吃飯而有一張美麗的臉,那才是難能可貴。但是想想,終于沒有問她,她已經美成習慣了,問她一聲,她會怔住。

就這樣,我們分了手,以後未曾見過面。

我做了十年的記者,繼續見著各式各樣的美女,但是總覺得水晶才是最美的。水晶沒把書讀好的原因是因為她興趣實在太廣了,尤其是對這個世界的興趣,各式各樣的人,各式各樣的事。考試前夕她的確是在看書,看的是有關收集貝殼的書。

我們十年內沒有見過面,消息傳來,說她結婚了,並不是盛大的婚禮,新郎是一個寂寂無聞的人。

後來從美國到歐洲,歐洲游倦了再回香港,再由香港到東南亞各地,再到台北定居,真是歷盡千辛萬苦,弄得要自己動手做菜上超級市場。

想想大學那段日子,再想想現在,真是不能不有一點感慨。我常常有種惘然的感覺,學校教得我們太多,也教得我們太少,學校沒有教我們面對現實,怎麼樣做一個健康的人。其實做女人唯一需要的才華是去獵取一個好丈夫吧,其它的實在是太不重要了。

那是在超級市場我又見到了水晶。

我先看見一雙非常美麗的平跟涼鞋,細細的皮繩子織成辮子模樣,一雙縴細的足踝。我便詫異,我想,誰家少女乃女乃的女佣人休假?為什麼不出去吃一頓牛排?為什麼要來買菜?

然後我看到她的一把長發挽在腦後,穿一件真絲寬身的袍子,白色的,說不出的飄逸,台北還有這種女人?她微微轉過身來,太挺的鼻子,太尖的下巴,我嘆口氣,又走了眼了,又是個美容院整形外科手術師的杰作,現在真難得看見一個丑人了。

但是她的後頸是如此白晰,掛著一條粗俗的,令人不置信的十足金鏈子。她在選白菜,手指縴長,指甲是禿的,某只手指上有只銀戒子,一看便知道是意大利做的。

然後她轉過頭來,我們忽然變成面對面了。

我愕然,然後我的心軟了,聲音也軟了,我低聲的叫︰「水晶兒,你在這里呀?」

她一時間沒把我認出來,看了我很久,她問︰「哪一位?」

她的聲音是不確定的,惘然的,不置信的,這是水晶嗎?但是她白晰的皮膚,畢挺的鼻子,的確告訴我︰這是水晶,不會錯,天下的美女多,但是美得像她這樣的,還真是少有呢。

「水晶,我是你的老大。」我拍她一下,「你這就忘了。」

「老大。」她微笑,「怎麼在這種地方踫見你了?」

「同是天涯淪落人!」我大笑。

她笑。

然後我發覺她懷孕了,腰是挺挺的,胸脯有點脹,她微笑著,無論如伺,水晶看上去還是一個美女,一個不折不扣的美女。

「你結婚了﹖」我問。

「誰告訴你的﹖」

「總有那些吃飽飯沒事做的人。」我說。

「離掉了。」她等閑的說。

「來,我們去喝杯咖啡,總不能站在這里談三個小時。」

她猶疑一下,她說︰「老大,你等我買完了菜,到我家去坐一會兒。」

「你又有家了?」

「不但有家,而且還有孩子。」她笑,但是眼楮里一點笑意都沒有,她並不快樂。

我等她買完了菜,她買得很簡單,幾條菜,一塊肉。對于她自己居然要做這種事情,她很難為情,她是一個會背全本紅樓夢的女子,而做飯的阿巴桑不過幾千塊台幣一個月,難道真有人分不出檀香與木柴的區別﹖

岸賬的時候,她說︰「老大,你記得咱們的法科老師說過嗎?人生當初的想象,與後期所發生的事情,是完全不一樣的。你記得嗎?」

「我記得。」我們倆就是活例子。

她的家是一個小小的套房!非常普通的家具,一個小小的廚房,她有點累了,靠在沙發上,我為她點上一根香煙。她說︰「真疲倦。」噴出一口煙。

「這個男人……」

「是我的同居人。」

「對你好不好?」

「怎麼說呢?什麼叫好,什麼叫不好?」她噴出一口煙。

「別這樣好不好?說得實際一點。」

「也沒什麼。我的好處他欣賞不到,我的壞處他全看到,就是這麼一個男人,我一生中所踫到的男人,也都是這個樣子,沒有第二種。」

「你總得去適應他們。」

「是很適應呀,你不見我去買菜嗎?你不見我在懷孕,這種事情是我應該做的嗎?但是我都做了。你瞧見架子上那個銀杯沒有?你總該記得吧,老大,那一年我代表校方贏了瑞典組,但是有人看見它嗎?沒有,總有人看見我把菜給炒焦了。」

水晶用手支著頭。

去日苦多。

「水晶——」

「我真不知道時間與日子該怎麼過,那日我去買菜,迷了路,回不來,要問路才知道家在什麼方向,後來看到一個賣汽球的攤子,那個攤子美極了,各式各樣的汽球,真想坐在地上,素描一張,但是我的年紀不一樣了,環境不一樣了,心情不一樣了,我竟似一個小孩子般的站在街上哭了起來,我怎麼會落魄到這種地步!」

「水晶,凡事是不能這麼想的。」

「好,我是不想,今天也不做菜了,反正有你在,我有借口可以請朋友出去吃飯。」

「你愛他嗎?」

「誰?」她愕然問。

「你的同居人。」

「他?不不,我誰也不愛,我除了自己之外,誰也不愛。」

「那麼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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