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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比煙花寂寞 第27頁

作者︰亦舒

馬利問︰「明天來吃飯,啊?」

我看看馬東生,他沒有表示反對,事實我也想到瞿家走一趟,于是我說︰「明天你介紹羅倫斯給我認識。」

小女孩子見有人尊重她的男朋友,比什麼都高興,當下便把地址告訴我們。

我問馬東生,「不反對我們同馬利來往吧?」

「當然不,我是個很開通的人。」

我連忙贊美他︰「這個我們早已知道。馬先生,前些時候不斷騷擾你,真是抱歉。」

他微笑。

雨已停止,植物上掛滿水珠,馬利伸手搖搖枝椏,也似落下陣急雨。

司機把他們兩父女接走,我們則安步當車。

我問編姐是不是不夠刺激。

「可以說是意料中事,現代人的感情……是這個樣子的了,誰還會心肝肉的狂態大露。」

我點點頭。「你希不希望有瞿馬利那樣子的女兒?我好喜歡她。」

「你的女兒將由你的細胞繁殖而成,怎麼會像瞿馬利。」她停一停,說道︰「像你也不錯哇。」

我說︰「馬利較為理智,她多麼會思想,多麼懂得選擇。」

「他們這一代是比較現實,我們那時又不同,越是不實際越是浪漫,同自己開玩笑。」

可不是。無端端買部歐洲跑車,一下雨就漏水,整部車子似水塘,大雨天開出去,趁紅燈停下來用毛布吸水,打開車門絞干毛巾再吸……整件事還可以當笑話來講。多麼大的浪費,懵然不覺,現在?啥人同你白相,一部車子不切實際,一二三推落海算數。

只差十年。那時還講究從一而終。

苞情不投意不合的男人分手都分三年才成功,這不是開玩笑是什麼,一個人有多少三年?這一代的年青人真正有福,社會風氣轉得這樣開放活潑,彈性大得多,選擇也廣泛。我深深地妒忌了。

編姐說︰「………不要說我不提醒你。」

「什麼?」我沒听到。

「壽頭同別人在約會。」

「女人?」

「當然是女人。」

愚蠢的我完全沒有料到有這一招,心中頓時倒翻五味架一樣,酸甜苦辣咸全部涌上來,眼前忽然金星亂舞,耳朵嗡嗡作響,我閉上雙目深呼吸。

我強笑道︰「你不該把是非做人情。」

編姐看我一眼,「本來做朋友不應多管閑事,但你我交情不比泛泛,這一陣子我在你家吃喝睡,有事發生我就不該明哲保身。有些人自以為清高,聲明不管任何閑事,那是不對的,每一個人,每一宗事,都應分開來說,以你這件事來說,第一︰你應當警覺。第二︰沒有什麼了不起。」

我眼楮發澀,緊緊握住她的手。

「要哭了?是你自己的選擇,活該,有什麼好怨的?他也以為你在同石奇這等人混。」

「要不要解釋一下?」我清清喉嚨。

「如果你在乎,去抱住他的腿哭吧,否則就這樣靜靜過去,沉寂,有何不可?是你先冷落他。」

我喃喃說︰「我生命中之兩年零八個月。」

她拍拍我脊背。

本想回到公寓好好悲傷一下,把整件事揪出來,當一個病人般細驗,看看還有救沒有,病菌蔓延在什麼地方,該落什麼藥之類。

但是石奇這小子躺在我們門口,打橫睡著在剝花生米。

編姐一見之下,大驚失色。

「大明星,你不要這樣子好不好?」

石奇笑嘻嘻地用花生殼扔我們,「想甩掉我?那麼容易?」令人笑不是惱不是。

「猢猻。」編姐咬牙罵他。

他一個鯉魚打挺自地上躍起,抱住編姐,吻她的面頰,跟著兩手垂過膝,蕩來蕩去,把下唇遮住上唇,躍來躍去,嘴里發出「伊伊」叫聲,活月兌月兌一只黑猩猩模樣。

我的天,我笑到腰都直不起來,苦中作樂。

編姐沒命地拍打他,他打橫抱住她的腰。

編姐叫︰「再不停手,我叫非禮,把你抓到派出所去。」

石奇終于「適可」而止。

我用鎖匙開門。怕只怕到了派出所,石奇的影迷反告編姐非禮,他那邊人多勢眾。

我有點落寞,石奇這個聰明的小子趨向前來討我歡喜,「怎麼,把我丟在一角,兩人玩了回來,還不高興?」

我強笑,「什麼玩?我們可不是去玩。」

「見到瞿馬利沒有?」他狂熱,「看你們滿足的樣子,必然是找到了,對不對?」

我點點頭。

「她長得可美?」

「美,美得不能形容,是我們見過的少女中最美的一個。」我說。

石奇側側頭,「你們是真心還是諷刺?好看的女孩子,你們倆可見過不少,不準胡說。」

「不相信拉倒。」

「帶我去見她。」

「不可能,人家好好的大學生,快考試了,還要出國深造,你別擾亂人家的生活。」編姐說。

石奇冷笑一聲,「始終看不起戲子是不是?平時無論多麼開放,一到緊要關頭,讀書人生意人都是人,做戲的人就好比街邊賣藝的猢猻,我不配認識她是不是?你們同張煦一家有什麼不同?」

編姐分辯︰「我不是那個意思——」

但石奇已經被傷害了,他鐵青著面孔,雙目閃著晶瑩而憤怒的光,我真怕他從此把我們的交情一筆勾銷。

我沒想到他的自卑感那麼深。我搶著說︰「石奇,你以什麼身份去見人家呢?你是一個浪蕩子,又是她母親的情人,我們怕她受不了這種刺激。你又想到什麼地方去了?臉皮這麼厚,就不配同我們做朋友。」唏,我還安慰他,我自己也等人來安慰我呢。

他轉過面孔,看他肩膊,已經松下來平放,可能已原諒我倆。

編姐得理不饒人,「瞎纏!吧麼非見她不可?想在她身上找到她母親的影子?同你說,她不像姚晶,她是個時代少女,價值觀全不同。」

「至少讓我見她一面,我答應你坐在一角不出聲就是。」

我仍不信他,因為他有一雙會說話的眼楮。

我看編姐一眼,我說︰「這不關我事,石奇,你去求她。」我努努嘴。

石奇也不響,蹲到編姐足下,頭靠著她的膝頭,不發一言。這是他的殺手銅,毫無疑問,當年他就是靠這個樣子打動姚晶的吧,女人都吃這一套。

雖然大家都覺得他肉麻,但是如送花一樣,真送起來,天天一束玫瑰,效果還真的很大,叫女人抵受不住。

「好了好了,」編姐說,「我們明天去瞿家吃飯,你打扮斯文一點,帶你去也罷。」

石奇欣喜地離去。在情在理,我們都沒有理由對付不了這個小子,他一走我們就清醒,但是他蹲在門角落時,我們就糊里糊涂,什麼都答應他。事後卻又後悔答應過,他這就是魅力,我們至深夜還沒有休息。

她寫稿,我抽煙。

「叫什麼回目?」

「回目將來再想。」她埋頭苦寫。此刻我們所寫成的手稿,恐怕有十來萬字,但文字非常松散,每一節都有可觀的情節,不過不能連貫在一起。這十萬字可以充作新派劇本,一場一場跳過去,靠攝影與演技補足,但作為一本小說,因單靠白紙黑字,就欠可讀性,還得經過嚴謹的整理。

最慘的是,據有經驗的人說︰文字不行,別以為改了之後會變好,越改越不妥,越改越死,終于丟到字紙籮去。

如何處置這十萬字,真令人傷腦筋,寫了當然希望發表,拿到什麼地方去登?是否可以把原稿影印送到各報館編輯那里去?我們怎知道哪個是當權的編輯?抑或索給《新文報》的楊伯伯?這麼厚疊疊的稿子,他有沒有察看?看樣子還得托壽林。

想到托壽林,心都寒了,他此刻不再屬于我,我如何再叫他為我服務?想到一段緣分就此無端端散掉。好不傷感。咎由自取,誰都不同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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