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想說什麼,編姐已以眼光阻止我。
老佣人走過來同我們說︰「兩位小姐吃過點心再走好不好?」
編姐說︰「我們不吃,謝謝。」
朱老先生的雙眼又回到銀幕上。
編姐說︰「我們告辭了,朱先生。」
他才轉過頭來說︰「不送不送。」
他的神情困惑,像是小學生見到一百題大代數家課時般神色。
到大門口,編姐抱怨說︰「他是老式的好男人,你一下子灌輸那麼多新潮流給他,他怎麼受得了,你把他的元神都震散了。」
「我還想說下去呢。」
「我知道你,」編姐說,「你非把男人斗垮斗臭你是不算數的。」
「錯。」我說,「我只是反對‘杜十娘,恨滿腔,可恨終身誤托負情郎’這種情意結。」
編姐為之氣結。
「戀愛呢,好比吃冰淇淋,要活人才能享受得到,愛得死月兌,也根本不用愛了,死人怎麼愛?」
「你這個人,什麼本事都沒有,獨獨會嚼蛆。」
我們坐車子進市區,一路上但見夕陽無限好,滿天的紅霞,天空遠處,一抹淺紫色的煙霧。
姚晶會喜歡這樣的天色,她古老不合時宜,認為嫁不到好丈夫便一生休矣。
她浪漫到蒼白的地步,死于心碎。
我撫模自己強壯的胸膛,尋找我的心。
有是肯定有的,不過只為自己的血液循環而跳動。
真不敢相信,就在十年之前,三千六百五十多個日子而已,女人的情操會得孤寡到像姚晶。
「你在想什麼?」編姐問。
「沒什麼。」我咬手指頭。
「你有沒有發覺,朱先生有很多話沒說?」
我莞爾,「我希望多听听他與趙飛追女孩子的掌故。」
「他最喜歡說那些故事,說得很精彩生動。」編姐說。
「你們常常听?」我很羨慕。
「也不是,我只听過一兩次,他說那時候在上海,大熱天都穿白色嗶嘰西裝,愛哪位小姐,就請那位小姐把縫旗袍剩下的料子,給他一點去做領帶。」
「真的?」那麼發噱。
「真的,很羅曼蒂克,很傻。你知道,那時有首詩叫我是天邊的一朵雲……」編姐笑道,「真是一套一套,叫人吃不消的。」
「我要知道更多關于姚晶的事。」
「我們慢慢總會找得到,不過你說得對,一知道得多就不想寫了,至少不能當新聞般寫。」
「你早贊同,我們就不會有誤會。」
「回不回報館?」
「不了。」
「壽頭會找你的,這早晚你都忘記誰是楊壽林了。」
真的,忽然之間,我的視界闊很多,我真的快要忘記壽頭,此刻佔據我心的是姚晶那謎一般的身世。
「你們兩個人走那麼久,也該拉攏了。」
我朝她扮個鬼臉。
「你在外國待太久,洋妞勁道十足。」
我數著手指,「我們已見過姚晶的丈夫、姚晶的姐姐、姚晶的師傅,還有誰?」
「還有姚晶的敵人。」
我拍手,「好好好,誰是她的敵人?編姐,你的天才高過我數百倍,我們怎麼可以忘記她的敵人?」
第四章
「她沒有明顯的敵人,她做人風度太好。」
「一定有敵人的,每一個人都有,姚晶還不至于沒有人忌的地步,不錯,她在走下坡,但是她肯定仍有敵人。」
「我去查訪。」編姐說。
我興奮地說︰「讓我們來合著這本書,對于姚晶是一種紀念。」
她緩緩搖頭,「到時再說吧。」
我們走上報館,同事們見到我,大聲夸張地說︰「好了好了,回來了。」
我抬起頭,「什麼事?」
編姐笑,「還有什麼事?各路影劇版記者快要打上來了。」
壽頭出來,「呵,你。」面色難看。
「怎麼?」我瞪他一眼,「有什麼不滿意?」
「當然不滿意,我若愛在影劇版看到自己女友的照片,早就去追小明星。」
我說︰「我又不是去兜回來的,這叫做天生麗質難自棄。」
楊壽林冷笑一聲,別看他平時扁扁的面孔像貓科動物般可愛,一拉下面孔,看上去活月兌月兌一只笑面虎。
「別當眾給我沒臉,」我用手大力指向他胸膛,咬牙切齒地警告他,「當心你的狗頭。」
他不出聲,看編姐一眼,「你也陪她瘋?你那版還差兩段稿子。」
編姐聳聳肩,回到她的位置上去。
我拉著壽林坐下論理。
他襯衫袖子高卷,一副忙得不可開交模樣。
「你想怎麼樣?」
「你為什麼不告假三個月?」他問我,「今日同事光是替你听電話,就不用做正經事了。」
「楊經理,我是報館的特約記者——」
「我不要你做一個女明星的特寫,你為什麼不把國家地理雜志那篇講述宇宙的文章好好翻譯出來?」
我問︰「你取到人家版權沒有?看中什麼材料就亂拿亂評,錯誤百出,加油加醋,你去做!」
壽林為之氣結︰「你打算怎麼樣?」
我老實不客氣,「我喜歡創作,完完全全是我自己的作品,那是我私有的東西。」
「我不會因公同你吵架,但是佐子,我看你這種願望在目前不能實現,你可否現實一點?」
「你是否要我辭職?看,壽林,我無職可辭,你從來沒有雇用過我,我從來沒在新文日晚報支過薪水,你憑什麼表示不滿?」
「我是你的男朋友。」
「是嗎?所以你就管我頭管我腳?」
「佐子,我一向听人說你性格非常不羈,以前我不相信,現在我不得不信。」
「是嗎,他們怎麼說?」我微笑,「他們有沒有說我是婬婦?你又信不信?」
壽林為之氣結。
「在氣頭上別亂說話,將來都是要後悔的,何必呢?」我用手撐著頭。
連我這種小角色,都會無端端地開罪人,以致別人在我親密男友面前批評我不合婦道水準。姚晶,姚晶怎麼會沒有敵人?
只有在敵人口中,才可以知道她的底細,只有敵人才會全心全意去鑽研她的秘密,連幾月幾日她的絲襪勾過絲都記得。
但誰是她的敵人?
很少人會得公開與人為敵,除出那種蠢貨。更少人會承認與一個過世的人為敵。
無可救藥的愚人一直是有的,一無殺父之仇,二無奪夫之恨,一樣廣結怨仇。
一定有人嫌姚晶的風頭比他強,而暗暗恨在心頭。
這人是誰?
「……」壽林還在教訓我,「你听到沒有?」
沒有,我完全沒有听到,我的思想,飄到十萬八千里路以外。
「你到底想怎麼樣?」壽林還在苦苦相逼。
一個人被人叫為壽頭不是沒有理由的。
我說︰「我想怎麼樣?我想到加勒比海去度假,與一個知情識趣、英俊的、有深棕色皮膚的男士一起游泳曬太陽,吃龍蝦喝香檳,晚上在白色細沙灘上赤腳擁舞,直至深藍色的天空轉為粉紅。」
壽林氣得面色發青。
我拍拍他肩膀,「我回家了,壽林,別一副爸爸腔。」
我挽起手袋跑下樓。
我並沒有對壽林說謊話,我真需要個長假以及一個玩伴,連他的名字都不必知道,除了玩之外,不必擔心銀行月結單,稅務,人際關系,寫字樓政治,油鹽柴米,衣服鞋襪……
听說在峇里及百慕達這種地方,只要圍一塊圖案瑰麗的臘染布就可以到處去。
當然,我相信當地的土著亦需擔心生老病死,到底度一個月假,暫時離開日常生活環境的苦人兒不必理會那麼多。
若果姚晶能夠放得下去做一個月土女,情形就兩樣了。
到家電話一直響,響得爛掉。
我把插頭拔掉,沒敢听。
編姐稍後找上門來,她氣吁吁的興奮異常,仿佛與我一般沉醉在姚晶的傳奇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