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璧人 第31頁

作者︰亦舒

我張開雙臂,深深呼吸一下。

我會去蹤,他們永遠找不到我。

我到附近的咖啡室坐下,叫杯咖啡,一個冒失的年輕人忽忽走過來,撞翻我的杯子,他連忙道歉,掏出手帕想替我拭抹,又無從下手,尷尬得要命。

我笑著說︰「不要緊,不要緊。」自己用紙巾揩干。

一邊偷偷的瞄他的手指,看有沒有婚戒。

他順勢坐下來,數口氣,他是一個衣著灑月兌,相貌端正的男人,他說︰「不要怪我,我到香港已半個月,除了開會,只有喝杯咖啡的時間,我連尖沙嘴都沒去過。」

我向他擠擠眼,「我也是偷出來喝咖啡的。」

他笑。「告訴我──」這是他的口頭禪。

我打斷地︰「先告訴我,你是否已婚。」

「不,不,我是單身漢。」他說。

「OK,那麼說下去。」我微笑。

「我──」他滔滔不絕的準備說下去,我趣味的看看他。

我打心中笑出來,這是一個健康的開始。

一個霧夜,空氣膩答答似乎要僑出水來,呼吸都不得暢快,我們住的房子本在霧線之下,空氣流暢,此刻也不得不開足冷氣機兼抽濕機。

我躺在長沙發上看小說,每隔十五分鐘,听古老時鐘「當當」報時,非常寧靜,我決定在十一點半時去淋浴,把濕氣沖干淨,在身上灑點雙妹牌痱子粉,換上花布睡袍,上床做一個張愛玲小說般的夢──曲折離奇,多采多姿。

但還沒來得及放下書,門鈴晌了。

我不由得警惕起來,這麼晚,誰?

我打開門,門外站看一個年輕的中國男人,他長得很漂亮,我一邊嚼口香糖一邊打量他,他的外套是喬治奧亞曼尼,他的皮鞋巴利,他的行李箱──行李箱?

「你找誰?」我問。

他有點不好意思。「莉莉。」他輕聲答。

我搖頭,「她不在家。」

「她什麼時候回來?」他失望。

「她到巴哈馬台島去拍一輯照片。」我仍然沒有讓他進來的意思。

「呵是,她是時裝模特兒。」他拍拍額角。

他應當知道莉是干哪一行的吧。

「但彼得叫我來找莉莉──你認得彼得?」他還要作垂死掙扎。

我穩佔上風,冷冷的說︰「不,我不認得彼得,我也不認得雷蒙、湯默斯、史蒂夫,我要關門了,對不起,再見。」

「喂喂。」

我已經關上門。

回到沙發上去躺著,等待時鐘報十一點半,這是我每天上床的時間,準得機械化。

當初我搬進來與莉住,朋友都不置信,不可能;他們說,兩個完全不同類型的女子,遲早要打架的,但是我們兩年來相處得天衣無縫。

莉有她的好處,她在錢財上的大方與她開朗活潑的性格足以遮掩其他瑣碎的缺點,而她最大的缺點就是生活不經意,常有男人找上門來。

門鈴又響,我知道是誰,那位男士還沒有走。

我又去開門。

他說︰「最後一班纜車已經開走。」

「有一種車,叫計程車,」我說︰「很方便的,只要你一揚手,它就會停在你面前,如果你對司機說出目的地,它會載你到達。」

他把頭靠在牆角,他說︰「我非常欣賞你的幽默感,但是我沒有錢。」

「你是誰?」

「我是彼得的朋友。」

「彼得誰?」

「曾彼得。」

「那個攝影師?」

「是。」他說︰「所以要不借我錢,要不讓我進來喝一杯水。」

「我情願借錢給你。」

地嘆一口氣,「我情願喝一杯水。彼得說︰莉莉會收留我,讓我喝最好的球蘭地,把客房給我住,並且帶我各處游覽。」

「听上去很動听,」我同情的說︰「可惜我們不是開酒店的。」

「可不是,世上最大的騙局──我能否討一杯水喝?耶穌基督說要給你最小的兄弟喝水。」他看上去真的很疲倦,但我仍然覺得他過度幽默。

「等一等。」

我拿了一百塊錢與一枝礦泉給他。

「很多謝。」他說︰「我會回去跟曾彼得算販。」

我點點頭。

「在香港,你們門上都用這種鐵柵拒人千里之外?」他把鈔票放入口袋。

我又要關門。

「等一等!」他叫。

我又打開門。

「這是我的卡片,如果今天找到旅店,沒倒在街上,明天我再來還錢給你。」

「你有錢?」我詫異地接過卡片。

「小姐,有一樣東西,」他微笑,「叫做旅行支票,計程車司機不收,但銀行卻很樂意把它兌成現金。」

我干笑數聲,關上大門,喃喃罵︰SMARTASS!

我並沒有十一點半上床。我失眠。

他卡片上只有一個名字與在英國的電話地址,沒有身份職位。而且我認識那麼多男人,沒有人能比他穿得更漂亮與說得更漂亮。

而且該死的莉在一點半回來了。

她開冰箱做宵夜,放水洗澡,一切完畢之後還要我幫她卷頭發。

「明天做不行嗎?」

「不行,明天我一早要出去,有約會。」她在看那張名片,「是,我認識這家伙,你應該放他進來休息,我與彼得在倫敦他家大吃大喝近半個月,太不應該。」

「但是我不認識他。」我抗議。

「你這老站婆,永遠一上來就把所有人當壞人。」

「可是萬一他進來把我扼死了在這里──」

「你看小說看得太多了。」她說。

「他到底是什麼人?」

「大律師。」她指指名片,「大律師的名片上不準印身份,你這老土。我敢說這小子一輩子沒有受過如此大的侮辱。」

「都是社會的錯,莉,你那天下為公,四海一家的脾氣不改一改,我馬上遷出這間屋子。」我生氣了。

「對不起。」她說。

我悻悻地,「我就是這麼小家子氣,怎麼,不行嗎?」

「行行,拜托,把我頭發吹干好不好?」

我回房去了。

第二天,星期六,我睡到日上三桿。鐘點女佣人已在收拾屋子,霧也散去,一客廳陽光,非常迷惘的一個午後,莉早已出去,撒得一地七彩繽紛的涼鞋。

我端著杯冰凍牛女乃坐在沙發上發呆,提不起勁。

女佣人絮絮地閑話家常︰「替你做了杏仁豆腐,在冰箱里,多吃一點……這麼潮濕的天氣,自己要當心,星期六也沒地方可去?」

越來越像個母親。

我伸伸懶腰,轉到露台站著看風景,不遠處纜車轟隆隆開上來。

門鈴晌,女佣人去開門,我轉頭,她已把來人放了進來。

是昨夜那個陌生人。

他一見到那堆鞋子便笑道︰「莉莉回來了?」

我點點頭。「又出去了。」

他自顧自坐下,「我來還錢。」他還我一百元。

「謝謝你。」

他又自外套衣袋取出一瓶子礦泉水,放在在我面前。

我心情已經不好,頓時覺得他過份活潑,我說︰「你可以走了。」

「怎麼,你不打算招呼我?」他攤攤手,「我得罪了你?」

「我想一個人清靜一會兒,莉一回來,明天就會開百人舞會,今天是我唯一的機會。」

「對不起,打擾你。」

「再見。」我拉開大門。

他走了。

女佣人詫異地說︰「你怎麼與男人有仇?」由此可知,剛才的話她全听見,我的事情她也全知道。

我抱著雙手倚在欄桿上說︰「這里風水不好。」

女佣人嘆口氣,廚房去了。

莉莉回來的時候,精神煥發,完全不像一夜未睡,我非常服貼,她這位大姐確有過人之處。她身後銀著一大堆朋友,大半是藝術家,活潑明快,又叫艾笑,各自帶來了酒與食物,不費一點勁,就投入地組成一個舞會。

必須多謝我那套四聲道豪華音響設備吧,我洋洋得意,如果沒有如此勁的音樂,包管他們沒有玩得這麼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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