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璧人 第13頁

作者︰亦舒

就算有一方面失蹤五年以上,律師還得為控方刊登廣告要求對方出庭,否則也不獲批準──狠毒的丈夫可能會趁妻子環游世界時告她遺棄,那倒霉的妻子剛剛不在香港,難道回家就在法律下變成棄婦不成?那有這麼簡單的道理。

所以一男一女能結婚還是有誠意的。一男一女能離婚也是有誠意的。

最沒有誠意倒不是不肯結婚的人,而是不肯離婚的人。對方的靈魂已經出了竅,強拉住他的軀充到底有什麼意思?我究竟不能明白。像星若的妻,動不動跑到丈夫的辦公室去突擊檢查.到底有什麼快感?

星若問我︰「你會是個怎麼樣的妻子?」

我?我是那種萬事不理的妻子,我指的是,我可不理他人在什麼地方,管他搓麻將喝喜酒,陪孩子還是辦正經事兒,反正他不在家的時候我可以收拾地方,閱讀、煮一兩鍋好菜。

他不陪我,我自有娛樂。他在家的時候,我作他的伴。丈夫不是家中飼養的牲畜之一,不可以在他身上加烙印,太太們就是不明白這一點。

星若問︰「你不妒忌?」

我說︰「我管我妒忌,你管你享受人身自由,這完全是兩碼子事。大家都不是孩子,我難道還要你喂女乃不成?我與你在一起是因為感情,」我把臉伸到他跟前去,「明白嗎?感情。」

我又不靠他給家用。我的收入比他高。他對我的生活不起影響,我又不是那種月入千五兩千,急于要月兌離父母的女孩子。我什麼都有,自給自足,「公一份婆一份」的理論對我並不適用,我靠自己雙足站立已經十多年,工作再吃重,一點不介意。

小泵姑的意思是︰「有人照顧你,總會好點。」

有人照顧自然好,可是誰能照顧我?這還真不是易事,我連老來伴都不要,干嗎擱個人在那里?開響電視機還不一樣?單為結婚而結婚,單求老了有人照顧,這種算盤永遠打不晌。

「但是你把感情去填無底深洞……」小站站在我們喝咖啡時說。

我說︰「小泵姑,我今年十足年齡已二十有九,我自己算算,女人最好的日子早已過去,幸虧我一向努力不懈,是以雖說不上有成就,也吃用不愁。我還剩多少日子呢?就算活到五十歲,也不過剩下二十年,這二十年還能有什麼作為?錢我沒有,我只有感情,這兩樣東西都不能帶往冥界墊棺材底,不趁現在花掉,留著作什麼?我自問是」個懂得享受的人,我不吝嗇這些。」

「你說得也對,可惜人家不這麼想。」

「人家怎麼樣想?一我笑笑,一人家又不一天廿四小時地跟看我,哭是我自己哭,笑是我自己笑。」

我在窗口看見星若的車子駛到停車場,連忙下樓。

他打開車門給我上車,我沒頭沒腦的給他一句︰「其實我是很痛苦的,你知道嗎?」

星若說︰「我知道。」

「我很愛你,你知道不知道?」

「我知道。」他又說。

我就是喜歡他這一點,他什麼都知道,他什麼都不做,這就是沈星若,勇于認錯,堅決不改。

「你為什麼還跟著我?」他問。

「因為我沒有找到比比你更好的。」

我把頭靠在車座上,太陽激烈地曬在我臉上,活著還是美妙的。

我加一句,「因為我不肯承認別人會比你更好。」

「我對不起你。」星若說。

我握住他的手,「有什麼關系呢?教們的生命幾乎要結束了,事非成敗轉成空。」

「你真是悲觀,是不是因為我的緣故?」

「不,我天生就這個樣子,我認為生命根本上完全沒有意義,你知道活地愛倫?他把人分為兩種︰可怕類與痛苦類。可怕類就是那些斷手爛腳、盲目聾啞的人,至于其他,就屬痛苦類,你我都是痛苦類。他說我們應該慶幸是屬于痛苦類而不是可怕類。老實說,」我揚著手,夸張地,「我根本不明白我們來這一場是為了什麼,活著除了戀愛,仿佛沒有什麼快樂可言,上班下班,愁眉苦臉的賺了錢來,愁眉苦臉的用出去──」

星若一直留神地凝視我,同時聆听我說話,忽然他臉上浮起一個頑皮的笑容,伸出雙手,學我的手勢,一上一下地擺動。

我馬上崩潰下來,笑得前仰後合。與他在一起,總還有高興的時候。

「你這個人!」我說︰「真拿你沒法子!」

我把臉理進他的手里。

「我會出去努力尋找一個比你更好的。」我說。

這年頭的苦戀跟多年前的苦戀不一樣。以前可以突、可以吵,可以分大小老婆,可以自殺,可以「無知少女一失足成千古恨」。現在不行。現在總得笑看支搏下去。

而其實痛苦的程度是一樣的。

晚上看電視長篇劇的時候,我總是想︰星若現在吃晚飯了,沈家一家在享天倫之樂了。

而我,我總還是一個人,啃著面包做人。其實想想頂淒涼,其實真應該悔過,跑去嫁個艮家男人。其實我真應該清醒一下。其實……

但是我懶。我愛星若的唯一理由是因為他了解我。

想起星若,總是溫柔的。有時也發脾氣,大吼大叫︰「我手上戴看你買的七卡拉方鑽?我是你家大紅花轎抬回來的?我得過什麼好處?你總不替我看想!」

他待我說完,用最冷靜的聲音問︰「我們中午到什麼地方吃飯?」

我一怔,噎住氣,然後眼淚就流下來。

後來也不甚發脾氣,最大不了就是走,離開他,既然打算走,何必口出惡言,然則與他生活在一起,當然更不必大聲嚷嚷。

兩個人到不吵架的時候,那關系就很淡了。但是我並沒有離開他。

我的女友們為我安排「盲約會」。我也很服從地出去接受「相親」,通常第一眼男人們都相當喜歡我,數小時相處,就痛恨我。況且卅多歲尚未娶妻的男人,大都很有些怪毛病,有難言之隱。

這位仁兄到過巴黎,他說︰「巴黎有個什麼羅?什麼宮?」

「羅浮爆。」我微笑。

「英文叫什麼?」又來了,仿佛他的英文一定比他的中文好,不識中文不成問題。

我再微笑,「法文是L_O_U_V_R_E∼TheLouvre。」我說。

他頓時萎靡下來。

呵老兄,需怪不得我,故之常識實有問題。

這之後當然也完蛋大吉,我的相親事業一向沒有什麼進展。

我的嘴巴多而且快,只有星若可以忍受,我也不知道他為什麼可以忍受。正如他不明白我怎麼可以忍受他與他的家庭並存。

小泵姑說那是因為我並不真正愛他。

我說︰「當然我最愛我自己。所以我只煩沈星若先生一個人,最多看他的面色做人。小泵姑,要親友們在麻將治子上轉過頭來付給我一分同情,是很困難的奢求,我並不打算那樣做。」

「你是對的。」

「小泵姑,我的父母從來沒幫過我,我並無兄弟姊妹,又不相信朋友這一回事口我生命是寂寞的,一向沒有抓起電話講三小時的習慣,所以也無所謂朋友不朋友,這是我的邏輯。」

「有時候跟朋友出去瘋一個晚上……也能調劑一下。」

我搖搖頭,「我還是沒有興趣,跟著一大堆言語無味的朋友杓會,每一分鐘都希望回家獨自看電視,玩,以前我玩過,現在並不在乎。」

「是因為沈星若的緣故?」

「不,不是。沈星若也認為我生活如此孤獨是為了他,但事實我一向不喜人群。」

「人群有什麼不好?」小泵姑說︰「你也是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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