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璧人 第9頁

作者︰亦舒

我的眼淚流得更急,我嗚咽地說︰「我想推你三百次,又怕你會不回頭,而且我又特別想得到那只仿制的蒲昔拉蒂鑽戒。」

志強溫柔的說︰「你這滑稽女郎,想到我差點錯了你,簡直不寒而栗。」

舊歡如夢

見到何錦申的時候只覺得他面熟,並不知道他就是大名鼎鼎的何某。

那天我自大學開完會返家,傍晚的天上陰雲密布,像是馬上要落下傾盤大雨,我身上穿了一件最得意的復古寬身旗袍,因此祈禱這雨不要落在我頭上,奔上木樓梯的時候忍不住得意的笑,雖然雷聲隆隆,身上卻不濕。

我自己用鎖匙開了門,在走廊中月兌了鞋子,級上拖鞋。我們住在那種香港已罕見的古老房子內,光線很黝黯,佣人並沒有開燈,天空傳來一聲聲悶雷。

我嚷著進客廳,「張媽!張媽!」

驀地著見客廳中央坐著一個男人,嚇了一跳。

我問︰「你是誰?」

張媽出來,「小姐,你回來了!這位何先生,是找太太來的,太太卻不在家。」

我掛上一個笑,「啊,請別客氣,家母硝後就回。」

我把張妮拉到一旁,「別忘了明天我還要請客,那沙拉做好一點,」我直咕噥,「上次連汽水都不買足,喝一半就得下樓補充,煩死人。」

張媽耳朵已經不太好了,可是一貫好脾氣地應我︰

「是,是,唉,花樣真多。」她一轉身回廚房去了。

我靠在露台上看大瓦缸中養著的幾尾金魚,等母親回來,就在這時候,豆大的雷雨落下來,濺在石欄桿上,我退後一步,抱著雙手觀豪雨。

那姓何的男人也走到露台,訕訕的站在我身邊。

我形容他「訕訕」是因為他仿佛有點畏羞,要開口又開不了口。他是一個中年男人,風度與相貌都好,面孔有點熟,也許等人等得無聊,因此想找我說話,又不知道從什麼地方開始,所以不好意思。

我體貼地先開口,「這屋子是外公剩給我們的,大致上並沒有動過,」我笑,「客廳那幾幅字畫與沙發比我還老,以前覺得舊,現在因流行復古,所以看順了眼,覺得別有風味。」

他並沒有回答,怔怔的眼光一直落在我身上,我抬眼看他的時候,他又避開我。

餅很久他說︰「這間屋子……對于這間屋子……我比你更熱。」

「啊?」我詫異。

「我以前……是你母親的朋友。」

「哦,」我沖口而出,「你是何錦申!」想起來了。

「你母親提起過我?」他有點盼望般問。

「沒有,」我笑,「是我姑姑跟我說的,她說現在香港大名鼎鼎的何錦申先生,以前仿佛追求過我的母親。」

他有點尷尬,「是的,但你外公嫌我不是讀書人,我們家那時候在澳門開字花檔,簡直不配上你們周冢的門。」

我笑,我喜歡他,都說大人物反而沒架子,現在我相信了。

大雨像白色面筋似嘩嘩的落下來。

他問︰「你有二十歲了吧?」

「不止了,」我說︰「廿二了,大學都快畢業了。」

他點點頭,「你跟你母親一樣,長得小樣。」

我微笑。

他說︰「我還有事,先走一步,她回來,你跟她說,她托我做的事,全部辦妥了。」

「是。」我留他,「如此大雨,你就再坐一會兒如何?我們家有一種點心,做得還不錯,或許你嘗一嘗再走?」

他臉上有種恍惚的表情,微微地笑,「我知道,那點心叫做百合蓮心場。」

但是他仍然堅持著走了,像我們這間老屋子里有只鬼要附上他的身。

但無論如何,他都是個有禮的紳士。

當夜我對母親說︰「他是個很富有很富有的人,听說財產連他自己都數不清楚。」

母親說︰「誠然。」

「但是──他快樂嗎?」我問。

母親說︰「沒有什豳不快樂的道理,男人的情緒與女人不一樣,他們只要事業成功,有名譽地位,便滿足得不得了。」

我忽然說︰「但是他沒有追求到你,他說外公嫌他不是讀書人。」

母親笑,「他耿耿于懷嗎?」

「但是我知道你深愛父親,」我說︰「十個何錦申也不堪一擊。」

母親說︰「是的,縱使你父親去世已經十年,縱使他是個徹頭徹尾的窮書生,但是我們之間的一段生活是十全十美的。」

我笑說︰「由此可知金錢也不是萬能。」

母親「撲」一聲開了燈,進房去了。

雨停了,涼意仍在!露台上的竹簾被風吹動,在月色下映出一絲絲亮光,老給我一種隔了整個朝代不相干的感覺。

我打個呵欠,去睡了。

第二天我自學校出來,一眼看見校門外停著輛白色的摩根跑車。美麗的車子,我想,如果我會吹口哨,我會響亮的贊美它。

「任小姐。」有人叫我。

我轉頭,「啊是何先生。」

他把車子駛前就我,「我載你一程。」

我大方地登車。

他把車子駛出去。「我請你到淺水灣吃茶去。」

「好呀。」我問︰「有事跟我商量嗎?」

他微笑,「一定要有事才行?」

「自然,譬如說︰代你約我母親出來敘舊?」

「你真是個活潑的姑娘。」

「哈哈,」我笑,「姑娘──在那遙遠的地方,有位好姑娘──我好久沒听到這般稱呼了。」

「我原是一個過時的人。」他有點懊惱。

「你?何先生?」我愕然,「你是最追得上時代的人──報上都這麼說。」

「報上?」他苦笑,「你相信嗎?」

「人們往往只相信他們願意相信的事。」我說。

淺水灣是一個喝下午某最好的地方,侍者都認得他,紛紛前來稱呼「何先生」。

我感覺到很寫意,也不管是否失態,伸個懶腰,叫了一客冰淇凌。

他說︰「你跟你母親長得真像……太像了。」

「是嗎?」我說︰「可是外婆一直說我像爹。」

「不,」他固執的說︰「你像母親。昨日下雨,你在黝暗的走廊出現,我以為是她……真正嚇一跳,你比她本人更要像她本人,這個式樣的旗袍,平直的前劉海,天真的笑聲,在同一幢屋子內,時鐘仿佛完全沒有擺動,又回到了三十年前,我偷上你家,差點給老頭子用掃把拍走。」

我忍不住大笑,前仰後合。

何錦申嘆口氣,「你們兩母女脾氣都一樣,模樣雖然秀氣,卻異常豁達開朗。」

「謝謝你,何先生。」

「你父親過世後,生活有點困難吧?」

「‘有點困難’?我們一直靠賣字畫過日子,過年大魚大肉,母親便指著桌上的菜說︰‘這是任伯年的扇面,吃吧。’哈哈哈。」

何搖頭。

「別擔心,」我掉過頭來安慰他,「祖父與外公兩家的字畫還有得賣的,我還不是在念大學?」

「你可有男朋友?」他忽然問。

「有。」我說︰「他在英國念文學。」

「你們母女倆快樂嗎?」他又問。

「生活中誰沒有高低?大致上還算不錯,」我據實而報,「我們一家都是樂天派,尤其是父親,風流名土,不懂得憂心,我與媽媽生命中唯一的遺憾是父親英年早逝。」我說。

他不響,看看海。

我輕輕說︰「何先生,何太太也是個著名的美女。」

「啊是,」他說︰「美女。」語氣平淡。

他也長得英俊,也該五六十歲的人了,一點不顯老,身裁比許多年青人還好,又懂得穿衣服,但是父親……如果我是母親,我也會毫無猶疑地選擇父親,我記得父親的書卷氣與好學問,琴棋書畫無一不曉,與母親談柳水的詞,直到深夜,他們是神仙美眷,母親唯一發嬌嗔的時候是因輸了圍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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