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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海枯石爛 第26頁

作者︰亦舒

「我是這點犯賤,你深深吸引了我。」

「嘩,不敢當。」

這時電話鈴響,憶,打斷了這樣有趣的調笑。

「自修,這是元立,母親想見你。」

「我馬上來。」

「自修,我們在聖心醫院。」

我立刻警惕,「她怎麼樣了?」

「你來了再說。」

我轉頭同山口說︰「我有事出去。」

「有人生病?」

他還听得懂中文。

「正是。」

「我陪你。」

「山口,你在這里休息好了。」

他把自己的手提電話交我手中,「我在這里也有朋友,有事說不定可以幫忙。」

我趕出門去,把他丟在屋內。

元立在醫院門口等我,「跟我來。」

我隨他走上三樓,平時也有足夠運動,可是今日仍然氣喘。

他的手緊緊握住我的手,他說︰「是上帝派你來幫我度過這個難關的吧。」

杏友姑媽在房內等我們。

她端坐椅子上,並無顯著病容,但一雙眼楮已失去神采。

「自修,請過來。」

我蹲到她面前。

她輕輕說︰「這是我最後一次見你。」

我大驚,「什麼?」

「按著一段日子,我的樣子勢必十分可怕,我不想叫你們吃驚,留下不良印象。」

「姑媽,誰會計較那個。」

她微笑,「我。」

我頓足。

她改變話題,「故事寫得怎樣?」

「進行相當順利。」

泵媽點點頭,「你會安排一個合理結局嗎?」

「我會掙扎著努力完成。」

「口氣像東洋人。」

我握住她的手。

「自修,你對杏子塢的生意可有興趣?」

我據實說︰「我只愛寫作,對其他事視作苦差。」心中不禁生了歉意。

「能夠找到終身喜歡的工作,十分幸運。」

我點點頭。

「那麼,杏子塢只好交給下屬打理了。」

「姑媽,病可以慢慢醫。」

她吁出一口氣,「自修,替我照顧元立。」

「元立已經長大,十分獨立。」

她靠在椅墊上,「我常常夢見他,小小嬰兒,站在我面前,看看我笑,總是赤著小腳。」

我心酸,「那不是他,他一直獲得最好的照顧。」

泵媽別過了臉,低聲說︰「一直以為時間可以醬治一切創傷,對我來說,歲月卻更加突出傷痕。」

我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自修,你可信海枯石爛?」

我苦笑,搖搖頭,「永不。」

「那麼,你相信什麼?」

「我相信快樂時光,享受過也不枉一生。」

未料到姑媽深深受到震蕩,「呵,」她說︰「自修,我願跟你學習。」

千萬別奢望良辰美景可持續一生一世,這是根本沒有可能發生的事,一定會得失望。

看護進來了。

我抬頭,「我們還想多說一會。」

看護微笑,「難得你同長輩有說不盡的話。」

我說︰「長輩?不是,我覺得你像我姐妹。」

「自修,你何等強壯。」

「有時也在半夜煩得哭起來,不過,知道所有問題都得靠自已雙手解決。」

「不覺累?」

「休息過後再來,至于心靈,靠一口真氣撐著。」

「多好。」

「我改天再來。」

「我或許會回美國休養。」

「在哪一州,總來得到,難不倒我。」

「聖他蒙尼加或聖他菲吧。」

「你一喚我就出現。」

「自修,難得你我投緣。」

看護再三示意,我退下。

元立迎上來,黯然不語。

我輕輕說︰「她那顆破碎的心始終未愈。」

元立點點頭。

「她已不大記得傷害她的是什麼人,也不想復仇,但那傷痕長存。」

「她有無告訴你那赤足幼嬰的夢?」

「她苦苦思憶你。」

「可是我在屋內也穿著鞋子,我從未試過鞋月兌襪甩。」

「那是噩夢,不必細究。」

「可憐的母親。」

「這段日子,好好陪伴她,補償以往失落。」

「我將追隨她到天涯海角,自修,你呢?」

「我?」我需要工作,我有心無力。

「是,你,跟我一起,我們找一間小白屋,住在母親旁邊,不用陪伴她的時候,一起學西班牙文。」

我笑了,對他來說,要做就做,再簡單沒有。

「自修,寫作在哪裹不一樣呢,說不定有更多新題材。」

我坦白地說︰「我只能負擔一個家,我不能買掉房子四處游蕩。」

「我怎會要求你那樣做,我可以負擔你的生活。」

「呀,」我搖搖食指,「那是今日女性再也不能犯的錯誤,我不會接受你的饋贈,杏友姑媽為了區區一筆生活費,失去她一生至寶貴的自尊。」

元立愕然,從前,大抵沒有人拒絕過他。

我溫和地說︰「姑媽若叫我,我會立刻過來。」

「這是性格?」

「不,這叫志氣,」我把臉伸到他跟前,笑嘻嘻,「可是很新鮮,從來沒見過?」

他漲紅面孔,不出聲。

有種女孩,沒有正職,專門伴人到處閑逛,全世界旅游,周元立應該很熟悉這類女子。

我,我已習慣自己覓食,飛得商且遠,有時傷心勞累,卻是自由的靈魂。

走到醫院大門,有人迎上來。

我意外,「山口,你怎麼知道我在這里?」

他沒有回答,全副注意力放在周元立身上,兩人互相打量對方,我幫他仰介紹,他們卻沒有握手的意思。

我不會笨到建議三人一起吃頓飯。

元立說︰「我需與醫生詳談,自修,我們再聯絡。」

我與山口離去。

在車上,他自言自語︰「富家子、驕傲、懶惰,與現實月兌節。」

我看他一眼,「你怎麼知道?」

「有生活經驗的我,一眼看就分辨得出這種長發兒是什麼樣的人。」

我笑笑問︰「你呢,你又是怎麼樣的一個人,在陰溝長大,咬緊牙關,一步步往上爬?」

「差不多,有機會我慢慢同你說。」

「無異你比他成熟,過五關,斬六將,難不倒你。」

山口答︰「他的路卻是鋪好了等他走。」

「元立有他的荊棘。」

「你在人前,會如此偏幫我嗎?」

「你又不是我表弟。」

「我猜到你會這樣說。」

「山口,我送你回酒店。」

「我只能留三天,東京有事等著我。」

「我通宵修改合約給你。」

「別叫我空手回去。」

「放心。」

一到家電話就響。

元立開門見山地問︰「你一個人?」

「不錯。」

「我祖父說︰中國人從來不與日木人做朋友。」

「許多老一輩的中國人都那樣說。」

「日本人做得到的,周氏也做得到。」

我愣住,這句話好不熟悉,呵對,杏友姑媽听他們周家講過︰凡猶太人做得到的事,周氏也有能耐。

呵,歷史重演。

「自修,你若想著作譯為八國文字,由最高貴的出版杜發行,再大肆做世界性宣傳,我幫你,何必同猥瑣的染金發的東洋人打交道。」

我要隔一會才能對他說︰「元立,自費不能反應市場需要,寫作純為酬答讀者,沒有讀者,那麼辛苦干什麼。」

「有快捷方式為何不走?」

「沒有滿足感,缺乏挑戰性,元立,我野性難馴,不是你可以了解。」

「我的確不明白。」

「不要緊,我們仍是好友。」

「你有一日累了的話,請記得我處可以歇腳。」

「我不會忘記。」

「小心日本人。」

我忍不住笑了。

自費多簡單,自說自話,自作主張,我來翻譯,譯成十二國文字,每種印五百本,開記者招待會,派贈友好知己敵人,書上沒有定價,書局不見公開發售,這是干甚麼。

沒有讀者,一本小說同私人日記有何分別,在外國出書唯一目標是爭取包多讀者。

周元立完全不明白這一點。

晚上,我在孤燈下修改合約,說是修改,其實幾乎是完全改動。

山口的電話來了。

「自修,你不是說要到荒山野嶺去構思作品嗎?我知道加拿大北部有個地方叫白馬鎮,幾乎人跡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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