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圓舞 第16頁

作者︰亦舒

「‘為什麼’。」我給他接上去,「為什麼?」

他沉著地說︰「我家比較淺窄,人口又多,沒有私人角落,不方便招呼客人。」

說了這麼多,他的意思是窮。

我很詫異,心中有些佩服,于是不再言語。

沒想到約翰會再說下去,「弟妹多,父親是小職員,家中難得見到一件奢侈品……承鈺,你不會明白吧,在你的世界里,什麼都多得堆山積海。」

我忽然感動了,有人比我更不幸呢,我不自覺地把手按在約翰的手上。

「我仍在用功,希望考到獎學金出去,同時,至少,」他語氣有點諷嘲,「希望儲蓄買一條時興式樣的褲子穿。」

我連忙說︰「不不不,最討厭喇叭褲,待潮流過去,你便會知道這是多麼荒謬的款式,瞧,我也不穿那些。」

約翰笑了。

他有他的憂慮,有他的愁苦,但同時他心中也有許多許多許多希望,這是他與我不同的地方。

暗于琛與馬小姐還沒有回來。

只給我寄來一張甫士卡。

看到之後,吃一驚,不但卡片式樣熟悉,連那張花鳥的郵票也一模一樣。

苞我收到的第一張明信片完全相同︰寄自同一個國家同一個埠,寥寥幾行草字,簽名式似花押,所不同的,收信人不再是惠叔,改了我,郵戳上的日期,晚了八年半。

暗于琛這樣有心思,真沒想到。

是有名有利的中年人了,還花時間精力來玩游戲,為著討小女孩歡喜,更加難得。

把舊名信片取出對比,簡直看不出有任何分別,但物是人非,環境轉變太大,唯一相同的是,仍不知,明天的我,何去何從。

快快畢業,至少可以找到一份可以糊口的職業。

約翰詫異地說︰「你瘋了,怎麼會想到要出來做事,非常吃苦的。」

「依你說怎麼辦?」

「讀書,一直讀書,什麼都不做,讀遍歐美名校。」

約翰愛讀書,但家境不好,不能如願。

「你以為人人都似你。」

「不騙你,出來社會斗爭會令人減壽。」

「那是因為你太過敏感,許多人都認為是生活一部分。」

「你呢,」約翰問我,「你麻木不仁,故此不怕?」

怕。

怕得要死,但更怕無依無靠無主孤魂似的生活。

暗于琛同馬小姐仍沒回來。

我與約翰什麼都談過,再說下去就得論婚嫁了。

也幸虧有他,他比路加成熟,我頗喜歡他,暗暗決定要幫他忙。

主人不在,汽車夫日日仍然把車子駛出來,打磨拂拭,車子部部精光 亮,可以當鏡子用。

暗宅的車子全部黑色,古老樣子。

約翰說︰「將來我買一部開篷車,載你滿山走。」

「我們也有開篷車,你會開嗎?」

「會。」

「有無駕駛執照?」

「剛剛拿到。」

我把車房門打開。

曾約翰立即吹口哨。

「漂亮的車是不是?」

他點點頭。

「沒開過幾次。」也沒載過我。

暗于琛很快對它喪失興趣,因開車需要集中精神,而他心中旁騖太多。

「我們這就可以滿山跑。」

約翰搖搖頭,「將來,將來我自己買車。」

這人瞎有志氣,我笑,「將來,將來都老了。」

「老怕什麼?總要是自己的才作數。」

「好好好,那你教我開。」

「不行,我替你找教車師傅。」

「你看你們,全似算盤子,撥一撥動一動,乏味。」

「‘我們’,還有誰?」他不悅,「別拿我比別人。」

曾約翰真是個心高氣傲的男孩子,將來會否憑這一股傲氣竄出來?

餅一口,他替我找來教車師傅。

師傅開的是一輛龜背車,一眼看到便哧的一聲笑出來。

約翰說︰「學三兩年,開熟了去考駕駛執照也差不多了。」

居然有大男人作風,看不起女流。

暗于琛仍未歸來。

我找到開篷跑車的鎖匙,緩緩開出車子,趁夜,在附近兜風。

開頭只敢駛私家路,漸漸開出大馬路。

車子駛回來時沒有停泊好,司機發覺,說我數句,被我大罵一頓。他深覺委屈,以後不再多事。

斑速使人渾忘一切,風將頭發往後扯,面孔暴露在夜間空氣中,尤其是微雨天,開篷車更顯得浪漫,回來衣履略濕,又不致濕透,留下許多想象余地,像什麼呢,說不上來。

沒有人知道我晚上做什麼,開了車內的無線電,在停車彎內坐一小時。

連約翰都不知道。

他不過是傅于琛另一個眼線,我太曉得了。

終于出了事。

這是必然的。車子撞上山邊,幸虧是玻璃縴維的車身,即時碎成梳打餅干模樣,人沒有受傷。

我受驚,被送到醫院去觀察。

再過一日,傅于琛就回來了。

我知道他與醫生談過,但沒有到醫院來看我。

出院回家,他也不來接,舊司機已被辭退,由新人接送。

他坐在安樂椅上,若無其事地看著我,手隨著音樂打拍子。度假回來,他胖了一點,更加精神奕奕。

「一部名貴汽車就此報銷。」傅于琛說。

我說︰「可不是。」

「將來年紀大了,尾龍骨什麼地方痛起來,可別怪人,也許就是這次挫傷的。」

「我向來不怪任何人。」

「嘖嘖嘖,這麼口響。」

「你走著瞧好了,再也不抱怨,再也不解釋。」

暗于琛訕笑,「要不要同我三擊掌?」

我不響。

「下次要再出事,我才不會趕回來。」

我詫異︰「你去了也已有個來月,也應當回來了。」

他感慨地說︰「歐陸的小鎮如仙境般,誰想回來?」

我索性詛咒他,「那你干脆早登極樂也罷。」

他哈哈大笑起來。

「我有一事求你。」

他一呆。我字典中沒有這個「求」字,因為極度的自卑,故此刻意避免提到它。

「關于曾約翰。」

暗于琛留神听。

「他愛讀書,如果你可以幫助他,未嘗不是美事。」

「你叫我資助他?」

「是。」

「學費不便宜。」

「同撞爛的那部跑車差不多。」

他笑,「你知道就好。」

「對曾約翰來說,這筆資助可以改變他一生。」

「怎麼用錢,我自有分數。」

「投資在他身上是值得的。」

「看,一個孩子竟教傅氏投資之道。」

「不是有個大亨說過嗎,人是最難得的資產。」

「你對曾約翰似乎很有好感。」

「我不否認。」

「他誠惶誠恐,怕得不得了,以為我會怪他準你開車。」

「他?關他什麼事。」

「我也這麼說,周承鈺腦子想些什麼,他百分之一也把握不到。」

「不過他是讀書好材料,他是那種捧著字典也看得其味無窮的人。」

「承鈺,天下有太多的有為青年,毋需刻意栽培,總會得出人頭地闖出來,不用你我操心。」

「像你,是不是?」

「我會考慮你的建議。」

「謝謝你。」

「我不要你恨我。」

我沉默。

「你可有收到我們的明信片?」

「我們」這兩個字特別刺耳,我漠然抬起頭,「明信片,什麼明信片?」

站起來回房間去。

當夜做夢,看到自己站在大太陽底下的街頭等計程車,身邊有兩只行李箱,不知誰把我趕了出來,啊,寄人籬下是不行的,箱子那麼重,太陽那麼猛烈,伸手擋住刺目的白光,沒有哭,但眼前泛起點點的青蠅,即使在夢中,也覺心如刀割,這噩夢將跟隨我一生,即使將來名成利就,也擺月兌不了它。

滿額滿背的冷汗使我驚醒,喘息聲重若受傷的獸。

仍然沒有哭。

翌年就畢業了。

這一年像拖了一輩子。

夏季似一輩子人那麼長。

蟬在土底下生活數年,破土而出,只叫了一個夏季。

白蘭花香得人迷醉,桅子花一球一球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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