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圓舞 第8頁

作者︰亦舒

一提這個惠字,我馬上想起來,是惠大,要不就是惠二,奇是奇在面貌與小時候全不一樣。

我沖口而出,「惠叔好嗎?」

「咦,他們真是認識的。」

「你是老大還是老二?」

「老二。」

我點點頭,像了,惠大今年已經成年,不會同我們泡。

我再問︰「惠叔好嗎?」

他雙手插在口袋里,沒有回答。

見他不肯說,也就算了。

他大約忘了小時候怎麼欺侮我。

不知誰說的,欺侮人的人,從來不記得,被欺侮的那個,卻永志在心。

在這個時候,我也發覺自己是個記仇的人,不好相與。

他故意坐在我身邊,無頭無腦地說︰「大不如前了。」

我要隔一會兒才知道他在說惠叔。

「他又結了婚,我們一直同舅舅住。」

他們每人起碼要結三次婚才肯罷休,我嘆口氣。

「你媽媽呢?」

「媽媽一直與我們一起,更年期,非常暴躁。」

「最要緊的是,一直與我們在一起。」這是衷心話。

「舅舅的孩子們瞧不起我們,日子並不好過。」

我微笑,他現在也嘗到這滋味了,天網恢恢。

「你仍住在我們老宅?」

「那早已不是你們的家。」我不客氣地搶白他。

他氣餒地低下頭。

餅一會他問︰「你母親也陪著你吧。」

「嗯。」不想給他知那麼多。

「我們的命運都差不多呢。」

他視我為知己,這倒頗出乎意料之外。

「那時我們好恨你,」他低聲地說,「以為是你的緣故。」

「什麼是為我的緣故?」

「房子的事呀,為著你才要搬走。」

「我也不過是寄人籬下的小孩子。」

「但是父親說,那人借款子給他,條件是要他把老宅讓出來。」

我一呆,這倒是新鮮,第一次听見。

我顧左右而言他,「你好眼力,一下把我認出來。」

他詫異,「你?像你這樣的女孩真是罕見的,你太漂亮了,看一眼就知道是你。」

這真是先兵後禮。

「要是長得不漂亮呢?」

惠保羅頗老實,「那就記不住了。」

這小子有點意思。

但是無法勉強喜歡他,或者不是他的錯,不過我記得很清楚,因為他們兩兄弟出現,導致母親離開我。

不是不知道惠叔與母親分手還有其他的原因,但人總喜歡把過錯推在別人身上,我也不例外。

當下惠保羅說︰「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

「不記得了,」我溫和地說,「全部不記得了,讓我們從頭開始吧。」

他大喜過望,沒察覺這不過是一句客氣話。

棒一日,他親自在門口等,手中拿一技小小玫瑰花。

雖不喜歡他,也有點高興,他猶疑著不敢按鈴,我樂得坐在屋內靜觀其變。

暗于琛出現,惠保羅急急避開,我匆匆放下簾子,拾起報紙。

他開門進來,我同他打招呼。

他笑,「報紙調轉了。」

我胸有成竹,「調轉怎麼看,當然是順頭。」

「噫,試你不倒。」大笑。

我更裝得若無其事,「干什麼要試我?」

「因為有男孩子在門外等你,怕你心不在焉。」他說。

「是嗎,誰?」

「我怎麼認識。」

「我也不認識。」

「那人家干麼巴巴地跑了來站崗,手上還拿著花。」

「誰知道。」

暗于琛的眼楮真尖銳,什麼都看見。

「對,女孩子長大了,自然有愛慕者上門來追求。」

他聲音中有點慨嘆。

我不出聲。

「漸漸便來了,再過一陣子便戀愛結婚生子,小孩變大人,大人變老人,唉。」

「戀愛結婚生子,就這麼多?」我問,「事業呢?」

「你像是有事業的女性嗎?」傅于琛取笑我。

「怎麼不像?」

「要事業先得搞好學問,沒有學問哪來修養智慧,怎麼辦得了大事,你若真想做出點成績來,從現在開始,痛下二十年功夫還有希望。」

我呆呆地听著。

「十年寒窗,十年苦干,再加上十足十的運氣,才能有一份事業,你別把事情看得太容易,大多數人只能有一份職業,借之糊口,辛勞一生,有多少人敢說他的工作是事業?」

這是傅于琛第一次同我說大道理,我感動得不得了。

「怎麼樣,承鈺,」他當然看出我的心意,「打個賭好不好?我栽培你,你下苦工,二十年後看誰贏得東道可好?」

忽然之間,我站起來說︰「好!」

他伸出手掌,我與他一擊。

他笑,「把門外的小子打發走吧,這種把戲有什麼好玩?你沒有時間打理此類瑣事了。」

我看著他,一時間不明白這是關懷還是手段。

「成功是最佳報復,到時不怕你生父不出來認你。」

這句話決定了一切。

惠保羅走了,花留在門口一直至枯萎,沒人去理它。

暗于琛第二天就把我送進一間著名嚴格的女校,叫我選修中英文。

忽然間我對功課產生最濃的興致,每天孜孜地讀到晚上十二點,調校鬧鐘,第二天六點又開始讀,真是由天黑讀到天亮,天亮讀到天黑,連看電視的時間都不大抽得出來,莫說是其他娛樂,一整個學期都是這樣,陳媽嘖嘖稱奇,傅于琛卻氣定神閑,像是算準我不會令他失望似的。

惠保羅後來又來過幾次,由我開門打發他走。

用的借口是「媽媽不想我這麼早同異性來往。」

听听,這是有史以來最古老的借口,是女性對她們所不喜歡的異性說出,好讓他們落台,蠻以為只是老妖婆作怪。

在惠保羅之後,也頗有男孩來約看戲打球游泳,但他們都要等到暑假,或是一個學期之後,因為屆時,預料功課才會上軌道。

當然也有例外。

暗于琛。

他喜歡我修飾整齊了陪他招待客人,月兌下校服,便是晚裝,像大人一樣穿名貴的料子,閃爍的顏色,每個月總有一次吧,我與他各坐長桌一頭,讓不同的客人猜測,我是否他最新的女友。

他自然有女友,只是從不請到家里來。

誰不渴望知道她們是些什麼人,苦無機會。

這個時候,我已很懂得思想,有時也很納罕,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傅于琛的內心,到底打什麼主意,為何老把我扮作大人,與他作伴。

不過卻不怕,因與他熟得不能再熟,兩人同居一屋,不勝避忌,兩間睡房中分隔的始終只有那道中門,有時淋浴,忘了鎖門,他也就坐在我床上,把他要說的話說完,我在浴簾內對答。

日子實在太長,一切變為習慣,陳媽早已忘記驚異,為她的好差使慶幸,很多時候,她只須坐在工作間指揮如意,另外有兩位女佣,真正主持工作。

惠保羅在校門口等,仍拿著一枝小小的花,在那個時候,這一切並不算得老土,還十分夠得上浪漫。

一兩次不得要領,他叫朋友陪了來,多張嘴作說客。

朋友劍眉星目,比他神氣多了,不由得叫我停下腳步來。

「承鈺,為什麼不睬我?」惠保羅追上來。

「我說過,媽媽責備我。」

「但你有權結交朋友,你應爭取自由。」

他的朋友怒目瞪我。

我也白了他一眼︰關你什麼事?

司機將車駛過來,我上車而去。

餅一天,與女同學聯群結隊地放學,我正詳細地形容功課的心得,忽然,惠保羅的朋友攔路截住我們去向。

「你!」他凶神惡煞地指住我,「過來。」

女同學都嚇呆了,我卻被他這股姿態吸引,退至行人道一角,笑吟吟看牢他。

「有何貴干。」

「你何苦騙惠保羅。」

「我騙他什麼?」

「你根本對他沒興趣!」

「說得一點都不錯。」

他一怔,「你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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