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圓舞 第6頁

作者︰亦舒

「哦,那個蠢男孩,」我淡淡地答,「我不再與他說話。」

「他得罪你?」

我不肯回答。

暗于琛笑,「已經開始難服侍,嗯?」

我掉轉面孔。

「他們大部分很笨,挑得太厲害,就沒有男朋友。」

「我不需要男朋友。」終結這一次的討論。

發育中的身體令我非常難堪,沒有心思去理會其他的事。

胸部有硬塊,不小心踫到,痛不欲生,這時停止所有體育活動,以防不測。

一方面彼得還不死心,一直在身邊問「承鈺,為什麼你不理睬我了」,令人心煩,他不知在什麼地方得罪了我。

做朋友便是做朋友那麼簡單,最恨別人去打听我的私隱,如果你認為值得付出友誼,讓我們握手言歡,如果不,那麼去找別人,但別試圖探听我的秘密。我的秘密,屬于黑暗。

誰是我的父親又有什麼關系,彼得就是不懂。

暗于琛了解我的需要,同我去看一位女醫生,從此之後,有什麼疑難雜癥,我便去找她,直到醫生離去,移民外國。

她以開通文明冷靜的態度,把一切告訴我,例如經期不是內出血,保證女性不會因此死亡。

她沒有與我發生超過醫生。」病人的關系,學科學的人頭腦冷靜,絕無過多感情。

第一件胸衣,由她為我添置。

然後有一日,傅于琛說要介紹我認識他的女朋友。

「是黃伊利沙伯嗎?」我問他。

「不,伊利沙伯早嫁了人,又離了婚,現在又在結婚中。」

「那麼是誰呢。」

「我希望你會喜歡她。」

「但即使不喜歡,你還是會搬出去與她住。」

暗于琛詫異,「你怎麼知道?」

「你們的新房子在裝修了。」

「哪里得到的消息?」

他並沒有出力瞞住我,裝修的人進進出出都有論及,分明是費事與我多說。

「我要結婚,有一筆基金,指定要第一個孩子出生後才能動用。」

「我很為你高興。」

「你已經長大,你知道我不再方便與你同居一室。」

「我明白。」

趙小姐來吃飯那一天,我們嚴陣以待。

陳媽笑說︰「你不下去看看?趙小姐看上去有三分像你,尖下巴,大眼楮,年紀很輕,才二十五六歲。」

「是不是電影明星?」

「一看就曉得是大家閨秀。」

我穿得似大人一樣下去見客。

暗于琛是認真的,他同她介紹,「我的義女周承鈺。」

趙小姐待我很冷淡,她十分嬌怯,每箸菜都要傅于琛夾到碗中才吃。

趙小姐時常用一種疑惑的眼光看住我,她可能在想,這到底是養女還是親女呢。

我一點也不覺得她是大家閨秀,她比不上伊利沙伯。

吃完飯我說︰「我陪趙小姐參觀這所房子。」

暗于琛說︰「也好,我去撥幾個電話。」

我領著趙小姐由花園開始逛。

「你幾歲了?」她問。

「十四。」

她大吃一驚,「我以為你已有十八歲。」

「啊,沒有,我還沒有成年。」我淡淡地說,「這里長窗進去,是書房,不過傅于琛在里面,我們不要去打擾他。」

「你叫他什麼?」

「傅于琛。」我補充一句,「我一直這樣叫他。」

「他,不是你爸爸?」她很試探。

「爸爸?」我笑起來,「當然不是,我們一點血緣也沒有。」

「你父母是誰?」

「家父姓周,家母姓楊,是他的老同學。」

「你為什麼住在他家里?」

「請過來,這里是圖書室,我們在這里看電視。」趙小姐問得實在太多了,我轉過頭反問︰「他沒有告訴你?」

她漲紅了臉。

看得出內心非常不安,雙手握得很緊。

「他喜歡我,所以自七歲起,我便在這里陪他。」

趙小姐雙眼陰楮不定,像只受傷的小動物。

「他說,我從來不似一個孩子。」

她喉嚨干涸,咳一聲。

「二樓是睡房。他不出門時,睡這里,這間套房連浴室兼起坐間,隔壁,是我的睡房,這扇門是通的,可以鎖,可以開。」

我把夾門推開。

「我的睡房通向露台,這一列衣櫃是他替我做的,可惜上學必須穿校服,這是梳妝台,這一列化妝品都是他買給我的。」

沒有反應。

「趙小姐?」我轉過頭去。

咦,她面色發青,站在房角。

我問︰「你不舒服嗎?」

「不,沒有……你說下去。」

「小時候,曾對他說,想要嫁給他……」我笑,忽然發覺笑得有點像母親,趕快停止。

「你同他,是這種關系?」

我咧一咧嘴唇,「不然就得住甭兒院去,父母都不收留我,幸虧他對我好。」

趙小姐雙目發出奇異的神色,「你還是個孩子呢。」

「我與你一樣高了。」我再微笑。

「我們就要結婚。」

「我知道。沒有影響吧,他仍是……義父。」

趙小姐忽然尖叫起來,我瞪住她。

她奔下樓去。

我站在梯頂看著她一直走進客廳去取外套手袋。

暗于琛聞聲跑出來,「怎麼回事,令儀,令儀!」

她沒有理他,一直奔出去。

我不明白,剛才所說的,每句都是實話,是什麼令她這麼不高興?真是小姐脾氣。

暗于琛上來,隔一段距離看住我。

「承鈺,你真是妖異。」

我說︰「別為了另一個女人責怪我。」

「你對她說了些什麼?」

「為什麼不去問她?」

「別擔心,我會。」傅于琛生氣了。

真是一個奇怪的人,為了那樣的小事生氣,認識他這麼多年,他從來沒要我看過他的臉色……真叫人難堪,然而什麼都有第一次吧,真是沒奈何。

他很快就自趙令儀處獲得答案。

她是那種巴不得把所有委屈向男人傾訴的女人。

暗于琛反應激烈過我所想象,他派司機把我自學校截回去。

劈頭只有一句話,「你下學期到英國去寄宿。」

我說︰「我不去。」

「不由你不去,我是你的監護人。」

「不去英國。」

「你放心,你不會踫上令堂,英國大得很,即使與她重逢,你也不必擔心,你比她厲害多了。」

我什麼也沒說,轉身回房間。

「站住。」

我遵命,停止腳步看著他。

「你為什麼說那些話?」他問我。

他的表情慘痛,如被毒蛇咬了一口。

「什麼話?」

「你故意引起她的誤會,為什麼?為何破壞我的名譽?」

「你從來沒有關心過別人說什麼,何必理會她。」

「我們快要結婚,我同你說過。」

「現在不會了吧?」

「你太可怕了,承鈺。」

我回到房間去,伏在書桌前,扭開無線電,音樂悠揚,卻並沒有勝利的愉快感覺,我伸手啪地關掉它。

忽然之間我後悔了。

我所要的,不過是一個安寧舒適的居住環境,直到自己經濟獨立,自給自足。

但數年安樂的生活孕育了非分之想。

我開門出去,想對傅于琛道歉,他已經外出。

我的歉意足足逗留一整個晚上,在第二天天亮時消失。

他要即時把我送走。

我從來沒有逆過他的意思,為著這麼一點點小事,他便不能再加以忍受。

他使我想起一些人收留流浪的小貓小狽,興致一過,即嫌麻煩,趕緊將他們扔回街上去。

我們因此生疏了。

當年我已認為自己是通天曉,閱歷驚人,無所不知,要隔上十年,才知道他仍然是為著我好。

因為,他說︰「我真的糊涂了,連我也不曉得,我心中有些什麼企圖,你已漸漸長大,我們勢必不能再在一起。」

結果他娶了趙令儀。

結果他們的婚姻沒有維持下去。

才九個月罷了,兩人就拆開。他自由慣了,她希望他留在身旁,什麼都要征求他意見,要他知情識趣地應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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