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圓舞 第3頁

作者︰亦舒

他為何沒有搬出去?

為什麼他越來越似主人?

為什麼惠大惠二兩只頑皮鬼見了傅于琛便躲遠遠?

為什麼惠叔要垂頭喪氣?

一日深夜,惠叔進來與我說話。

我在看畫報,見他滿臉愁容,知道不會是什麼好消息。

我等他開口。

心中異常忐忑,也猜到一二分。

「可是媽媽不回來了?」我小聲問。

「別擔心,她總會回來的。」

「那是什麼事?」

「我真不知怎麼對你說才好。」

「沒問題,你說好了,我已經長大。」

「真對不起,承鈺,我恐怕你不能住這里了。」

我沉默很久,只覺耳畔嗡嗡響,隔半晌問︰「惠叔,可是我做錯什麼,你趕我走?」

「不不不,你是乖孩子,完全不是,承鈺,惠叔自己也得搬,這屋子賣了給人。」

「為什麼?」我驚疑。

「惠叔做生意做輸,要賣掉屋子賠給人家,你明白嗎?我們都得走。」

我略為好過一些,「到什麼地方去?」

「我不知道,承鈺,我已發電報叫你媽媽來接你。」

「你們到什麼地方去?」

「還不知道呢。」

「我母親是否仍是你妻子?」

「不了,承鈺,她要同我離婚。」

「是否因為你窮了?」

「我想有些因素。」他苦笑。

「你怎麼忽然之間窮下來了?」

「要命,叫我怎麼回答才好。其實我窮了有一段日子。」

「真的,怎麼我看不出來?」

「你是小孩子。」

我嘆口氣。

那我要到什麼地方去住?

我呆呆地看著惠叔,惠叔也看著我。

惠叔是個好人,他不是要趕走我,問題是他連自己都救不了。

我們相對許久,他忽然說︰「承鈺,對不起,我不能保護你。」

我很懂事地安慰他,「不要緊,我已經在這里住了很久,生活很舒適。」

我雙眼發紅,回到自己的房間去。

那夜誰也沒有睡好。

做夢,自己變成了乞丐,沿門乞食,無片瓦遮頭,一下子,又變成賣火柴女孩,劃著一枝洋火,又一枝洋火,終于凍死在街頭。

醒來時一身大汗,坐在床上,不知何去何從。

怎麼辦呢,我會到什麼地方去住?能否帶著明信片,下雪的紙鎮,以及郵票一起去?

我甚至沒有行李箱子。

而母親在這種時候,仍在倫敦。

她是否故意要撇開我?

很有可能我會與她失散,以後都不再見面,然後在我七十多歲的時候,才認回一百歲的她,兩個老太婆相擁哭泣。

這些日子,母親亦買給我一櫥衣服,布置得我的睡房美侖美奐,不過好景不再,我就快要離開,格外留戀這一切。

我留在房中。

暗于琛來敲我的房門。

我開門給他。

「你怎麼不出來?」

我悲哀地說︰「惠叔要搬走了。」

「是,我知道。」

「怎麼辦呢?」

「那豈不更好,那兩個討厭的不良少年亦會跟著他走。」

「可是你也要走,我也要走。」

「不,你不必走,我也不必走。」

我睜大眼楮,看著他。

「承鈺,這將永遠是你的家,明白嗎?」

我不明白。但是我如在漆黑的風雨夜中看到金色的陽光。

我問他,「是你把房子買下來了?」

「承鈺真是聰明。」

「他們要住到什麼地方去?」

「我不知道。」他笑。

「那似乎不大好。」

「你真是個善良的小孩子。」

「你會在這里陪我,直到母親回來?」

「即使我沒有空,陳媽也會留在這里。」

我放下了心。

「那麼,是不是你把惠叔趕走?」

「不是,你惠叔欠人家錢,我幫他買下房子,解決困難,房子是非賣不可,不管買主是誰,你明白嗎?」

我明白,我所不解的是,為何開頭我住在惠家,現在又住在傅家,我姓周,應當住周家才是呀。

但只要有地方住,有地方可以放我的郵票,我學會不再發問。

「笑一笑。」

我微笑。

「呀,眼楮卻沒有笑。」

我低下頭。

「與你出去看電影可好?」

我搖搖頭。

惠叔那日與兩個孩子搬走。

惠大趁人不在意,將我推倒在地上,惠二過來踢我。

我沒有出聲,只是看著他們,忍著疼痛。

惠大說︰「多麼惡毒的眼楮!」

他吐口唾沫走開。

他們上了惠叔的車子,一起走了。

我自地上起來,手肘全擦破了,由陳媽照料我。

暗于琛看到,「這是怎麼一回事?」

「我不小心跌倒。」

他凝視我,「下次你不小心跌倒,至要緊告訴我听。」

我低下頭走開。

听見陳媽說︰「真是個乖孩子。」

暗于琛說︰「孩子?我從來沒把她當過孩子,她是個大人。」

我不出聲。

暗宅舉行派對,我沒有下去。

人家會怎麼說呢,這孩子是誰的呢,她父母在何處,為何她跟一個陌生人住?

但是下午時分,有人來同我梳頭,並且送來新衣服。

我同傅于琛說︰「我媽媽呢,她幾時回來?」

暑假快過去,而她影蹤全無。

「告訴你好消息,下個星期你媽媽會回來。」

「真的?」

他點點頭,「怎麼樣,穿好衣服,我教你跳舞。」

知道媽媽要回來,心中放下一塊大石,乖乖穿上新衣新鞋,與他到摟下。

客人已經到了一大半,簇新面孔,都沒有見過,音樂已經奏起。

暗于琛拉著我,教我舞步,大家跟著圍成一個大環,我與他跳兩下,轉個圈,隨即有別人接過我的手,與我舞到另一個角落去。

這是我第一次被當作大人看待,很是投入,舞步十分簡單,一學即曉,當我又轉到傅于琛身邊。大家邊笑邊跳,舒暢異常。

我問他︰「可否一直同你跳?」

「不,一定要轉舞伴。」

「為什麼?」

「這只舞的跳法如此。」

「是嗎?」

「它叫圓舞,無論轉到哪一方,只要跳下去,你終歸會得遇見我。」

「哦,是這樣的。」

他呼吸急促,每個人都揮著汗,喘著氣,「嗨,跳不動了!」

大家一起停下來,大笑,寬衣,找飲料解渴。

這真是一個有趣的游戲,我會牢記在心。

它叫圓舞。

母親在我們跳完舞許久許久才回來。

都開學了。

由陳媽帶我到學校去領書薄單。

由傅于琛派人陪我去買新課本。

所有學費雜費,都由他簽支票。

對我來說,再沒有別的簽名式,深切過傅于琛這三個字。

我不懂得如何形容當時的心情,只知道無限悲哀憤恨。

案母都置我不顧,叫我接受別人的施舍,盡避傅于琛待我那麼好,我卻不開心。

母親自己提著行李回來,坐在客廳中吸煙,我剛放學。

進了屋子,只冷冷地看母親。

她開了留聲機,那首歌叫《何日君再來》。

母親一直喜歡這首歌,除此之外,她也喜歡比提佩芝,但此刻我已不再關心這些。

我瞪住她,令她如坐針氈。

唱片歌聲成為我們之間唯一的道白,那時父親愛笑問︰「何日君再來,倩志,你在等誰回來呀。」

可是這些回憶都不再重要了,事實上我也已明白,即使母親不回來,我也可以活下去,能熬過這四個月,就能熬過一輩子。

陳媽過來打圓場,「不是一直等媽媽回來嗎,現在媽媽可回來了。」

《何日君再來》唱完,母親丟下煙蒂,過來看我,她還把我當小孩呢,蹲下來,然後再仰起頭,不知多做作,兩只手握住我的肩膀,聲音作適度的顫抖,「好嗎,女兒,你好嗎?」

我記得太清楚了,她的確是這樣問我。

我也記得我用力把她推開。

她若無其事地站起來,「咦,」她說,「這里同從前一模一樣。」

「這不是你的家。」我說。

她看著我,臉上轉色,隨即冷笑,「啊,這里難道又是你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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