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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對是個夢 第25頁

作者︰亦舒

劉群嘆口氣,「我們已經夠幸運,我從事本行已有二十年,已經夠好夠長。」

說完之後,她靜靜掛了電話。

程真情緒更加低落。

天亮了,走到窗口一看,發覺是個大霧天。

船只紛紛響起號角,此起彼落,悶納地嗚嗚,似迷路的孩童嗚咽。

程真站在窗前良久。

忽然看到霧中冒出一張面孔來。

程功!程真露出笑容,這是她此刻最想看到的人。

她連忙去開門。

門一打開,卻不見人,程真摹然吃驚,怎麼,又看錯了?精神真恍惚到這種地步?

「媽媽,」程功的面孔又自霧中出現,「你昨天忘記取信。」

程功到屋里,月兌了外套,開始做早餐。

「小川還在睡?」

「別吵他,每天晚上寫功課到深夜。」

程功笑,「又一個忍辱負重、有揚眉吐氣情意結的華人學生,外國同學老是不明我們何以拼死命苦讀,叫趙小川去現身說法至好不過。」

「你今日來是為了小川?」

「不,」程功斟咖啡給母親,「小川說有人騷擾你,要不要搬家避一避?」

程真半晌答︰「要找,一定找得到我。」

沒想到程功十分了解,「是呀,搬了也找得到,為何不搬?」語帶雙關。

程真黯然,「很久沒見到他了。」

「多久?」

「我不復記憶。」

「聖約翰一行之後可有見過?」

「那是最後一次?」

程功意外,「那麼久沒見面!」

程真黯然,「所以,此事已告結束。」

程功不出聲,可見她同意此說。

程功抬起頭,想了想,「無論何等樣結局,都比結婚好。」

程功訝異,「連你都這麼想,你不日可是要結婚的呀?」

程功笑,「婚姻生活十分適合我,我一輩子都沒有一個安定的家,只要達到目的,我會心甘情願犧牲妥協,別人不會那樣委屈。」

程功是少數對生活全然沒有幻想沒有憧憬的少女。

她說下去︰「我已開始與湯姆談論婚禮細則,像草擬合同一樣,十分煩瑣,我幾次三番不耐煩,可是不講清楚,只怕日後吃虧,故不嫌其煩,事事列得一清二楚,許多女子在婚前只說︰‘我希望他對我好’,什麼叫做好?日後必定產生矛盾,不如列出條件︰一年家用千萬謂之好,唯命是從方算最好之類……」程功咕咕笑。

「你們是相愛的吧?」

程功鄭重聲明︰「我不會向不愛我的人提出任何要求。」

程真駭笑,「我是太草率了。」無限感慨。

程功看向窗外,「今日這霧來得真怪,」轉過頭來,「你有否思念他?」

程真答︰「甚苦。」

程功剛覺得蕩氣回腸,趙小川這時卻惺松地開門出來,「姐姐,我聞到烤面包香。」

程功氣得很,「你這家伙貪睡貪吃之外就會煞風景,誰是你姐姐!」

小川無故挨了罵追上來要程功好看,二人在客廳里追逐。

程真嘆道︰「若沒有孩子這世界真會沉淪。」

程功悻悻然,「什麼孩子,一八0公分高的孩子?」

大家終于坐下來。

程功這才說起正經事,「湯姆听說你在找工作。」

「是,他有什麼建議?」

「本埠有財團想辦一本地產雜志——」

程真立刻搖頭,「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我做慣銷路數十萬的報章雜志。」

程功不語。

「替我謝謝湯姆。」

「媽媽——」

「飛鳥盡,良弓藏,終有這樣一天,不必勉強了。」

小川忽然說︰「阿姨寧願開一爿花店。」

程功白他一眼,「你瞎七搭八說些什麼。」

「小川講得對,我可能會開一爿店專賣鍋貼小籠包。」

程功頷首,「不過,暫時先搬到公寓去住幾天,我都替你準備好了。」

「有無暖水泳池?」

「奧林匹克尺寸。」

那日中午,程真拎著一只小皮箱就搬過去了。

霧仍然未散,新聞報道員均嘖嘖稱奇。

鮑寓房子保安周到,幾重門戶,兩個孩子終于放心,分頭辦正經事去了。

程真走到小書房,看到書桌上有一疊原稿紙,程功真周到,什麼都想到了。

她坐下來,忽然想寫稿,提起筆,在第一頁上寫下第一句︰我覺得結婚,要不在很年輕的時候,要不就在生命的晚年,當中一段時候結婚,肯定是失敗的多。

許久沒有執筆,手指生硬,筆劃要轉彎的時候老是轉不過去。

可是程真不停寫下去。

寫成後至多也不過是篇平凡的言情小說,可是,寫的時候像程真那麼高興,根本毋須計較結果。

她一直寫了五千多字,凡事開頭難,既然開了頭,希望接著文思如泉涌,汨汨冒泡,擋都擋不住,清洌可口,長寫長有。

她放下筆,模一模僵酸的脖子,看向窗外,才下午四時,已經天黑,冬日,太陽早落山,許多新移民特別怕這點。

她披上外套,戴上帽子,打算出門到附近去吃頓意大利菜。

車子駛出停車場,才發覺霧仍未散,再加上微雨,冷得澈骨。

這種壞到透頂難熬之極的天氣卻勾起程真許多記憶,她最不良習慣便是駕車想心事,果然,錯過了天橋,駛到支路上,要繞一個大圈子才能到市中心。

霧雨中視程大抵只有十多公尺。

她努力調頭,倒後之際,忽然听到車尾燈破裂之聲。

開頭程真以為撞到路燈柱,可是後邊忽然亮了燈,原來是人家的車子。

程真嘆口氣,預備下車理論。

可是,慢著,她在車位上凝住,這是誰?

她立刻鎖住車門,拿起手提電話,撥到附近警署,講出她車子的位置,並且求助。

這時,有人輕輕敲她的車窗。

程真反而鎮定下來。

她當然不打算開窗,她靜坐著不動,握著電話。

對方要難為她,除非用重物擊破車窗。

那人並沒有走開,再敲了兩下車頂。

不見回應,那人走到車頭,用袖子擦窗上的霧氣。

程真坐在車子里,听到乒 乒 ,有節奏的聲音,半晌,才知道那是她自己的心跳。

霧水擦掉,那人探近面孔。

程真張大雙眼,接著,她扔下電話,開了車窗,「是你,毓川?」

真怕又是眼花。

可是她听見有人肯定地說︰「是我。」

程真本想問他何以神出鬼沒,還有,如何查得她搬了家,可是,這一切都變得不重要。

她終于再見到他。

程真下車來。

孫毓川並沒有走近,他看著她,「听說你病了。」

「不礙事。」

「最近我比較忙。」

「所以許久不見。」

這時,警車嗚嗚駛近,孫毓川卻不覺意外,警車在他們附近停住。

警員立刻前來調查問話,發覺無事,警告幾句,隨即離去。

程真把車子停好,偕孫毓川到小鮑園坐下。

說也奇怪,霧漸漸散去,仿佛忙了一日,只為造成今晚的誤會,功德完滿之後,它便消失無影。

程真坐在長凳上,沉默無言。

孫毓川卻說︰「我想與你談將來。」

程真微笑,「什麼將來,跟隨你去拜見令尊令堂,接受他們嚴厲眼光審察?」

孫毓川不語。

「接著,坐上袁小琤的舊位,盡力嘗試做得比她更好?」

孫毓川說︰「你還是那麼坦白。」

程真不去理他,「毓川,我對你的世界沒有興趣,毓川,到我的天地來。」

孫毓川訝異,「從來沒有人要求我那麼做。」

程真微笑,「有,你忘了。」

孫毓川欠欠身,「誰?」

「你少年時認識的那個有點像我的朋友,一定提出過同樣要求。」

「呵她。」

「毓川,我們雖然無權無勢,生活卻舒適自由,你會考慮改變生活方式嗎?」

孫毓川不加思索地搖頭,「我沾染了你的坦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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