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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對是個夢 第19頁

作者︰亦舒

他站起來,開門,離去。

董昕走了很久,程真才緩緩走過去鎖上大門,雙腿發軟,坐倒在地。

她幾乎要爬回睡房去。

想到程功初到她家,她陪這小孩去買衣服,程功連內衣褲都沒有,從頭到腳要重新置,看得出好幾天沒洗過澡,還得帶她去剪頭發,皮膚與腸胃都有病,直看了一年醫生,臉色這才慢慢紅潤,可是功課一直追不上。

是程真天天晚上撥時間出來替她補習,有時累得慌,還撐著眼皮教功課,程功故此不敢不下苦工,這才跑了頭馬。

一切歷歷在目。

她以為她一生都會是好朋友。

時常半玩笑半認真地說︰「程功,我死了之後,這一切都是你的。」

沒想到那小女孩沒耐煩等她死。

現在果然一切都已屬于她。

程真嘆口氣。

敝不得要搬出去住,以便進一步瞞住她,待時機完全成熟才順理成章掀盅。

生活經驗告訴她,敵人越是逼她吵,她越要維持緘默,以靜制動,令對方無可奈何。

她如果沉不住氣炸起來,可要令仇者快,親者痛。

這道理誰不懂,可是真做起來,卻有一定難度。

程真覺得頭眩,她怕室內氧氣不足,推開窗戶,探頭出去。

戶外已經涼風習習,頗有寒意,吹半晌,程真醒了,心灰意冷。

那晚她醉倒床上,朦朧間覺得冷,可是沒有足夠力氣把一床被子拉上身子。

她淒涼地覺得會就此凍死在床上,待鄰居發覺。她已是一具尸首。

天亮了,她听見聲音,有人進屋來,一路收拾雜物,那人的腳步聲一直走近,推開房門,看到床上的程真,急忙過來扶起她的頭,把她身體翻過來。

這樣一動,程真忽然嘔吐起來。

幸虧肚子是空的,吐來吐去白辛苦了喉嚨月復腔,她躺下喘氣。

睜開眼,看見扶著她的正是程功,真糟糕,這樣狼狽的情形被她看在眼內,窘死了。

「水。」她申吟。

程功一聲不響去廚房泡神糊茶。

她常見程真醉酒,文化界的人就是愛喝,醉死在所不計。

程真把一碗茶慢慢喝完,覺得靈魂緩緩歸位。

程功輕輕說︰「我替你煮了白粥,有肉松醬瓜。」

程真訝異,她太了解這個孩子,她的演技不至于逼真純熟到這個地步,這里頭還有文章。

說程功有事瞞著她,可能,不過拆穿後她不會若無其事上門來,她還沒練成這種能耐。

程真忽然明白了,程功還未知道董昕昨日來攤過牌。

他沒告訴她。

只有那樣,程功才會繼續充滿內疚。

一個內疚的人是軟弱的,比較容易控制。

董昕竟那麼工心計。

程真更加無言。

程功冰雪聰明,日後一定可練得與董昕旗鼓相當,不必替她擔心。

這時听得程功說︰「喝那麼多傷身體,肝髒難以負荷。」

程真的喉嚨就是喝啞的,少女時期聲線不知多清脆,「你的功課如何?」

「還需五年漫漫歲月。」

「一下子就過去了。」

「是,都那麼講,可是我希望早些畢業,早些自立。」

「你母親來了沒有?」

「上星期到的,喜歡得不得了,正找顧問研究正式移民。」

程真忽然露出一絲微笑,董昕董昕,以後你有得煩了。

這個時候笑得出來,程真非常佩服自己。

也可能笑得太早,董昕也許就是喜歡扮偉大的角色照顧這兩母女,好讓程功余生感激他。

「移民其實很簡單,要不有才,要不有財,」程功說下去,「可是她偏偏什麼都沒有。」

程真不語,她怕話中露出譏諷之意,何必呢,她的損失決非口舌上佔一點點便宜可以補償。

要泄憤,除非用更大的報復。

程真看著程功縴細白皙的脖子,心想,如果控制不住,撲過去,用力扼,要多久才可使她斷氣?

想到這里,十分驚恐,又有嘔吐的感覺。

不可以任由思流朝這方面飛去,太危險了。

程功身量比她高大,打斗起來,未必不是對手,最重要的是,程真非常自愛,世上沒有人沒有事可以令她陷自己于不義。

人家已經不愛她了,她更要愛自己。

想到這里,氣漸漸消了。

此時她決定不再追究。

她願意退出成全這個曾經一度叫她媽媽的女孩,由年輕力壯的她來侍候董則師吧。

想到這里,程真有點悲哀,她一生的愛與恨都是含糊的,她所有的激情都用在工作上了,其余一切,像是可有可無,終于,她進化成今日這樣,變為一個沒有血性的人。

程功並沒有留意到程真思潮起伏。

她正用小銅壺為室內植物澆水。

程真平和地告訴她︰「你該走了。」

她不想再對著她。

程功卻沒有離去的意思。

門口停著董昕借給她或是送給她的平治吉普車,她以後再也不必擔心開銷了。

程真盡量幫她︰「你可是有話要與我說?」

「是。」程功如釋重負。

「講吧。」

「首先,我請你不要怪我。」

程真微微笑,「你這要求過分,我還不知道你要說什麼,怎麼事先就不準我怪你?」

「囡為,我相信我會傷害你。」

程真看著程功,笑意不減,「是嗎,別高估自己,試試我,你未必得勝。」

「呵不,我情願我輸。」程功搶著說。

「那麼,祝你得償所願,快把話說出來吧。」

程功坐她面前,低著頭,思量如何開口,程真覺得她似陌生人,事到如今,還矯揉做作,似有無限不得意之處,好不討厭。

程真想起她母親一直不喜歡這女孩,還真有點預感,看,不听老人言,吃虧在眼前。

就在這個時候,程真又回憶到當年四處替程功找學校的情形。

「記得嗎,」心又慈了,「那是一個下雨的早上,我們在聖馬利書院門口排長龍輪候見校長。」

程功不住點頭。

「一位教師出來維持秩序,發現了我是她大學同學,立刻給我眼色示意,我們悄悄月兌離隊伍,到後門打尖……」

程功接下去,「可是你腳上一雙白皮鞋已經泡了湯。」

她忽然掩臉哭泣。

程真嘆口氣,「你有話直說吧,我一定原諒你。」

「我想輟學結婚。」

「胡說,」程真溫和地斥責她,「結了婚也可以升學。」

「對方要求我在家做傳統妻子。」

「你愛他嗎,願意為他犧牲學業嗎?」

程功不作正面回答︰「他是一個結婚的好對象。」

「你將來會遇到很多類似的人。」

程功黯然,「你白栽培我了。」

程真啼笑皆非,「你少擔心我,你有什麼非嫁不可的理由?」

「我能等,我生母不能再等,她需要居留權,有人可以幫到她。」

程真訝異,「所以你樂意為他犧牲前途?」

「不不不,他對我那麼好,我也很感動,跟著他,我知道我會幸福。」

「年紀比你大那麼多,一定懂得呵護你。」語氣還是諷刺了。

程功詫異,隨即頹然,「你已經猜到了。」

程真頷首,「中年專業人大,事業有基礎,經濟情況穩定,可惜有前妻,是不是?」

程功忽然抬起頭,「前妻,他有前妻?他說他從來沒有結過婚,為什麼要瞞我?」

程真「噫」地一聲。

她一洗疲態,忽然之間,四肢可以隨意活動,腦細胞充滿生機,「沒有前妻?」

程功答︰「我最討厭男人有前妻,怎麼會明知故犯?」

程真咳嗽一聲,「我以為既是中年男子,大概總有前科。」

「不,湯姆從來沒有結過婚!我相信他。」

湯姆,是湯姆曾。

程真忽然大笑起來,指著程功,笑得咳嗽。

董昕誤會了,他低估了程功的心眼,自作多情,她討好他,接受他的禮物,他就以為她是囊中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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