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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男人不哭泣 第17頁

作者︰亦舒

「一生人兩兄弟,從未見過你這個模樣。」他心酸地控訴。

萬亨轉過頭來,忽然笑了。

此刻他的雙目深陷,雙頰無肉,笑起來宛如貼體,萬新不禁流淚。

這時,病房門輕輕打開,一個人悄悄走進來。

萬亨忽然一愣,他感覺似有陣風吹上來,那絲空氣好似一把刀片,割向他的面頰,他覺得痛,於是下意識伸手去掩臉。

許久沒有任何感覺的他瞪大雙眼,看看門口的倩影。

這是誰?

他彷佛有點記憶,他呆呆地看著她,可是叫不出她的名字。

萬新在一旁說︰「秀枝來看你。」

萬亨霍地在病床上坐起來,指看著她,吆喝道︰「是你,全是你害的,若不是因為你,我不會從軍,不會結識慧群,也不會害死慧群,你是罪魁禍首!」

他把牙關咬得格格作響,自床上跳起來,撲向她,他用一只手扼住她的咽喉,漸漸收緊,一只獨臂非常有力,把她拖跌在地。

她似只小動物似一動不動,萬新連忙按動警鐘召人,立刻上去拉開他兄弟。

護理人員連忙趕來排解。

「快走,不要刺激病人。」

第二天,她又來了。

頸項上有瘀青色指印,她坐在一角垂頭不響。

萬亨看著她,千愁萬緒都涌上心頭,連他自己都吃驚了。

他不是已經死了嗎,怎麼還會有強烈恨意?

他握緊拳頭,雙眼瞪得做銅鈴大,厭惡地對林秀枝說︰「走,滾出去。」

像趕陰溝的大老鼠。

萬新推門進來,「我們來接你出院。」

秀枝前來扶他,他閃避。

「別踫我,別怪我不客氣。」

萬新看著他,「萬亨,你應接受命運安排,世上不止你一個驟夫,你毋需打罵女子出氣。」

萬亨走出門口,轉過頭來,「我不想見到這個人。」

回到寓所,發覺地方已經收拾乾淨,窗戶打開,空氣流通。

萬亨打開酒瓶。

「別喝了。」萬新直勸。

萬亨不理,一口氣喝下小半瓶,不住嗆咳,嘔吐起來。

萬新掩鼻。

萬亨忽然笑了,知道他的情況狼狽到極點,一半是訝異,一半是羞愧,痛苦到極點,反而有種事不關己的冷漠。

他閉上眼楮,沉沉睡去。

萬新問秀枝︰「你願意照顧他?」

她點點頭。

「你還不願意開口說話?」

林秀枝不語。

周萬新吁出一口氣,「一個啞巴,一個瘋漢,怎麼過日子?」

秀枝垂著頭。

他忽然抱怨︰「萬亨也說得對,他變成現在這樣,你要負一半責任。」

他走了。

只剩下萬亨躺在地上一動不動。

醒來了,看到一個苗條的背影,心一絲歡喜,忘記時辰,忘記身在何處,沙啞著喉嚨叫︰「慧群,是你嗎,慧群,你來帶我走嗎?」

她轉過頭來,一張尖削的瓜子臉,愁苦大眼楮,不,不是曹慧群,是林秀枝。

周萬亨發狂,他吼叫著跳起來拉著林秀枝,大聲喊︰「你在這吧什麼,你膽敢坐在這張椅子上?你給我滾!」

他把她推出門去,她掙扎,他硬生生把她塞出門,巴不得加上一腳。

把大門大力關上,幾乎軋斷她的手指。

他戒了毒。

可是不願意放棄酒精。

每天喝得醉醺醺,可是酒品還不錯,醉了便倒頭大睡,作滾地葫蘆,沒有聲響。

中午醒來,呆坐片刻,又再開始喝。

你不能說他真正活著,但是苦楚太大,若非這樣,真會活活痛死。

在醉與醒的晨曦,他時時看到慧群。

她還是那樣愛笑,同他說︰「若果孩子四月出世,叫她阿佩兒。」

四月早已過去,街上樹蔭像一把把綠傘,風吹過,枝葉婆婆。

慧群——

她一日詫異地說︰「快別這樣,有一日,我們會得見面」,他希望那一日會得快些來臨。

仍然由她照顧他起居飲食,每朝喚他起床,告訴他,今天是什麼日子,是楮,是雨,抑或是某人生日。

若不是怕父母傷心,他一早趕了去與慧群相會。

一個黃昏,翻遍家中,一瓶酒也無,周萬亨苦笑。

身為酒吧主人,居然沒酒喝,多麼笑話。

他打開門,走出去找酒。

街上尚有餘暉,可是一陣風吹來,他不由得打一個侈陳,啊,寒意沁人,什麼季節了?

他搖搖晃晃往友誼酒館走去。

推開門,進去,夥計都不認得他,他找個角落坐下。

然後萬新看見了他,「你怎麼出來了?」有點驚喜。

萬亨也不知怎樣回答這個問題。

半晌他說︰「生意很好。」

「托賴,」萬新頷首,「所以這個酒牌不易拿到。」

萬亨說︰「這些日子,辛苦你了。」

萬新雙目紅紅,「什麼話,今日你難得來視察業務,」他喚住一個伙計,「阿陳,你去打鐘,說老板請喝一巡酒,人人有份。」

鍾聲一響,人人歡呼。

萬亨靠在椅子上,彷佛看到慧群站在櫃台後笑。

他輕輕閉上雙目。

有人放了角子進點唱機,一把幽怨的男聲唱︰「你微笑的影子,當你已離去仍會照亮晨曦」,蕩氣回腸。

萬亨微微牽動嘴角。

他站起來,「我要走了。」

「我派人替你抬一箱酒回去。」

「不用,有這瓶已經很好。」

「萬亨,爸媽十分牽掛你。」

萬亨頷首。

「穿我的外套。」

他肩上搭著萬新的大衣。十分訝異,「什麼月份了?」

「十月三日,今年冷得早。」

什麼,整整一年過去了?

萬亨在玻璃門中照到自己,啊,頭發糾結,一臉于思,可怕,似倒在陰溝的流浪漢,身上一定還有異味,婦孺見了他必定爭相走避。

那天晚上,回到家,他站在浴室蓮蓬頭下,好好洗刷。

本來扎實的肌肉,曾叫不少異性伸手留戀輕撫的光潔皮膚,現在觸手部沒有彈性,似一團爛棉絮。

他顫抖起來,切莫到了那更好的地方,慧群都不再認得他。

穿上毛巾浴衣,他喝了半瓶酒。

扭開電視機,熒幕正轉播一場足球賽,藍衣隊入了一球,挫敗紅衣隊,噫,這不是利物浦對曼聯隊嗎,萬亨征征看著焚幕,前塵往事,漸漸回到記憶中。

那一晚,他在沙發上睡著。

第二天起來,他看看鐘,十一點,決定出去理發。

到了店外,發廊還末開門,原來家的鍾早已停頓。

天上飄下零星的雪花。

有路人同他說︰「早雪。」

理發店終於開了門,他剪了一個平頂頭,刮淨了胡子。

然後,到醫院去檢查斷臂。

醫生問他︰「你願意佩用義肢嗎?」

他想了很久很久,才答︰「願意。」

多麼無奈,可是,這也是唯一的補救方法,活看的人,總還得設法活下去。

下午,雪轉為冰雨,寒氣蝕骨,他回轉家中。

發覺爐頭有滾開的水。

他沖了一杯茶,喝一大口。

抬起頭說︰「你出來吧。」

儲物室門打開,一個人怯怯地走出來。

萬亨對她說︰「你可以走了,這些日子來,多虧你打點照料。」

林秀枝不出聲,站在門邊一動不動。

萬亨揚揚右手,「我好得多了,可以照顧自己。」

秀枝點點頭。

萬亨想起來,「孩子好嗎?」

她又點點頭。

一定是覺得不開口說話,反而沒有煩惱。

萬亨忽然笑了,「看,現在我倆都是殘廢,應該沒有恩怨,你還在這吧什麼呢?」

秀枝落淚。

「當初認識你,我年輕健康,你卻認為我配不起你,欺騙我丟棄我,今日我五勞七傷,你卻前來服侍我,這是怎麼一回事?」

秀枝終於忍不住,搶過外套,奪門而出。

萬亨深深嘆口氣,又取出酒瓶。

他一直知道她在這偷愉地照顧他。

總有熱水,總有食物,地方又打理得十分清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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