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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男人不哭泣 第6頁

作者︰亦舒

半晌他說︰「榮叔衣錦還鄉,大排筵席,廣宴親友。」

萬亨听說過︰「是你當兵那個表叔嗎?」

「他退了役,現在曼徹斯特開了一間酒館,叫友誼萬歲。」

萬亨納罕,「他如何取得酒牌?這牌照可不會胡亂給人,更不曾發給華裔。」

「他服過五年兵役。」

「怪不得。」

「萬亨,這是一條出路。」

萬亨心一動,可是接著猶疑,「好男不當兵。」

志偉訕笑,「無家底無出身,只得一雙手,既不甘心在唐人街孵一世,又自稱好男,不肯屈就,兄弟,你到底想怎麼樣?」

這番話如當頭棒喝,萬亨發了一會呆,然後心酸地說︰「這麼說來,窮家子需以性命來換取出身。」

志偉笑,「你不窮,但不甘服輸,就只得拚一拚。」

「志偉,你有大智慧。」

劉志偉嗤地一聲笑,「不敢當不敢當,你為一個女子瘋狂,才看不清這淺白的道理,快回去吧,林秀枝再也不會回來,你在英國幾個大埠多走走,反而有可能踫到她。」

周萬亨與好友話別。

再回到倫敦,已是隆冬,時近聖誕新年大節,下好大的雪。

萬亨並不怕冷,可是不知怎地。他伺樓看身子,不想挺胸。

他沒有寄倉行李,可是看到行李運送帶附近站看華裔婦孺,自動過去幫忙。

年經力壯的他迅速提起大箱子,踫踫數聲,扔到地下,一用力氣,精神即來,周萬亨樂於日行一善。

一位太太抱著嬰兒說︰「是那只棕色的箱子,不錯,謝謝。」

到了街上,冷空氣一吹,他又傷感起來。

身後有一把聲音說︰「多謝你撥刀相助。」

萬亨詫異,轉過頭去,看到一個年輕女子,她背著背囊,身段高佻,圓面孔,笑容甜美。

有嗎,他有幫她嗎?

她解釋︰「現時已經很少男士肯幫婦孺做事了。」

萬亨不作置評,只是賠笑。

一看就知道她是學生,穿著很考究的便裝,可見家境不錯。

她伸出手來,「曹慧群,倫大經濟系,你呢。」

周萬亨忽然笑了,他們老以為人人都是大學生,不容置疑,毋需商榷。

他與她握手,「周萬亨,利口福飯店。」

曹慧群先是一愣,然後笑彎了腰。

計程車來了,萬亨替她拉開車門,溫和地說︰「順風。」

她也揚揚手,「後會有期。」

尋妻不獲,周萬亨一個人找到酒館,坐在一個黑暗角落,喝起啤酒來。

女侍替他斟酒時笑說︰「聖誕快樂。」

「聖誕已屆?」

「還有兩天。」

第二章

離開酒館已是黃昏,寒風凜例,他朝市中心走去,街上行人擁擠,都是出來搜購禮物的人潮。

這是西方人的世界,周家始終未能融入,多年來他們管他們在農歷年放炮竹舞獅子,身在胡,心在漢。

大百貨公司櫥窗擺滿應節活動裝飾,馴鹿拉著聖誕老人雪撬,彩色燈泡閃爍亮麗。

萬亨打了個酒隔,拉起外套領子。

他小心翼翼走過馬路,生怕滑餃。

就在這個時候,最可怕的事發生了。

起初萬亨根本不知是什麼事,只覺背後好似被人大力推擠,他摔得老遠,跌在地下。

面孔踫在雪地上,也不覺疼痛,接著,隆轟轟巨響,好似一列火車開過,震耳欲聾,地面顫抖起來。

世界像是倒塌,無數磚塊玻璃碎為糜粉,雨般朝他身上撒來。

萬亨魂不附體,兩手抱在頭上,盡力保護自己,電光石火間,兩個字閃過他的腦袋︰炸彈!

他伏在地上動都不敢動。

數十秒鐘過後,他抬起頭來,看到了地獄。

爆炸就在百貨公司大門附近發生,櫥窗已全部粉碎,豪華入口處已變瓦礫,三分鐘前興高采烈的途人此刻躺在地上申吟,殘肢四布。

周萬亨若不是忽然決定過馬路,恐怕已是其中一具尸體,他渾身欽斂發抖,听得瞥車嗚嗚聲趕來。

身邊有人低聲呼救︰「我的孩子……救救孩子。」

萬亨爬起來,扶起渾身鮮血的一個女子,她頭部受重創,已失去半邊臉。

萬亨聲音沙啞,「別擔心,我幫你找。」

「是男孩……六歲。」

救護人員已開始工作,現場一片慌亂。

可是萬亨沒有放開那女子,「我去替你找。」

女子輕經說︰「謝謝你。」

那小男孩在不遠之處,像一只被人遺棄的洋女圭女圭似躺看,身上無表面傷痕,可是已無生命。

萬亨抱起他,走到女子身邊。

女子尚有一絲力氣,「他無恙?」

萬亨听見他自己說︰「他沒事。」

女子伸手過去握住孩子小手,然後不再動彈。

護理人員走到萬亨身邊,「先生,你受了傷,請過來檢查。」

萬亨一低頭,這才看見大腿上插看一截斷箭似的碎玻璃,奇怪,他一點也不覺得痛,可是忽然渾身乏力,再次蟀倒。

有人自他手中把孩子接過,他一直問︰「為什麼,為什麼。」

替他包扎傷口的女護士忽然抬起頭來,冷冷地說︰「問愛爾蘭共和軍。」

那一夜,周萬亨在醫院渡過。

棒壁床位男子失去左臂,在藥物影響下昏昏睡去,稍早時,萬亨听見他哭泣。

看護進來巡房,替他注射。

萬亨內心明澄一片,再也沒有怨恨,適才經過生關死劫,到冥界兜了一個圈子回來,便他明白,他個人的傷心事並不重要。

看護溫言問他︰「你是炸彈案其中一個傷者?」

萬亨頷首。

「算是幸運,只縫了五針。」

「可不是。」

「已是本年第七宗。」

「為何傷及無辜平民?」

「好讓政府震驚傷痛。」

「可是,政府只是一個麻木不仁的權力機構。」

「說得真好。」

萬亨掙扎坐起來。

看護按住他,「你別動,你失血不少。」

他睡著了。

只有這一個晚上,他沒有夢見林秀枝那雙大眼楮。

三天後他出院返家。

對受傷的事絕口不提。

周母鬧偏頭痛,在吃中藥。

萬亨輕輕在母親耳拌說出意願。

周母如聞雷極,失聲跌腳問︰「你要什麼?」

周父抬起頭來,皺起眉頭,「你又大呼小叫了。」

周太太跳起來,「萬亨,你再說一次。」

萬亨無奈,鼓起勇氣說︰「我已決定從軍。」

周父手中的報紙刷一聲落在地上。

他比老妻跳得更高,「萬亨你瘋了。」

萬新在一旁點點頭,「他沒事,他只是想跳出這破舊的唐人街。」

萬亨向哥哥投去感激的一眼。

「當兵多吃苦你可知道?」

萬新懶洋洋答︰「不曾比終身在餐館渡過更辛苦。」

周父喝道︰「我不是問女乃。」

周太太放聲大哭,「你是中國人,你在英國當什麼兵?」

萬新冷冷答︰「你錯了,法律上我們全家是英國人。」

周太太呼天搶地,「天呵,我做錯什麼事,為何如此報應我?」

萬亨這時才出聲,「媽,現在又不打仗,當兵亦無危險。」

周父鐵青著臉說︰「你以為我是三歲小孩,貝爾法斯特戰事何等激烈,你簡直去送死。」

「派駐北愛爾蘭的機會是極微的。」

「你是中國人,當然先派你去。」

「爸,萬新說得對,我們早已不是中國人。」

「什麼?」這個字花師爺拍案而起,「你竟達一身黃皮膚都不認了,你生為中國人,死為中國鬼」萬新給他接上去︰「可是享受英國福利,已有十多年。」

周父氣結,踢翻一張椅子,走了出去。

周家豪看見祖父生那麼大的氣,以為是他的過失,兩歲的他不禁號陶大哭。

周母過去抱起孫兒,抽噎地間︰「這個家究竟怎麼了,這個家究竟怎麼了?」

無知的反應往往最激烈。

屋子終於慢慢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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