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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滿樓 第20頁

作者︰亦舒

宦暉︰"眉豆,我與父親決定離開本市。"

宦楣張大嘴,瞪著兄弟。

"你要保守秘密,好好照顧母親。"

宦楣一陣暈眩,"你們要到什麼地方去?"

"現在還不知道。"

"宦暉,你們的旅游證件已被扣留。"

"你不要管那些。"

"宦暉,你要與父親棄保潛逃?"

他不響,用空洞密布紅筋的雙眼看妹妹。

"我不贊成,毛豆,你不能一錯再錯,這件案子的法律觀點很有問題,還需要經過內庭爭辯,"她緊緊抱住宦暉,"不要走,不要離開母親與我。"

"眉豆,這是父親的意思。"

"不行,我下去同他說。"

"他不想看到你,他根本不準備把這件事告訴你,我們本來打算一走了之。"

"毛豆,地球才那麼一丁點大,你想躲到什麼地方去?"

"總有我們容身之處。"

"不見得,毛豆!說服父親,留下來面對現實。"

"不行,父親拒絕這種羞辱。"

宦楣急極而泣。

"我真後悔告訴你,看樣子你守不住秘密。"

"自由呢,你放下她不顧?"

"我自有主張。"

"宦暉,你們什麼時候走,在何處出發?"

"細節你別管,我們現在就話別。"

"毛豆,你這一走,也許就回不來了。"

宦暉閉上眼楮,面部肌肉不由自主地扭曲抽搐。

"毛豆,他們會通緝你,你想過沒有,你真以為你能躲一輩子?"

"太遲了,眉豆,不要多說,過來讓我看清楚你。"

宦楣號啕大哭。

"噓,噓,不要這樣,當心眼珠子摔出來。"

二十多年來,宦楣引以為榮的一切,都棄她而去,在她指縫溜過,抓不住留不下。

第二天晚上,一家人同桌吃飯。

宦興波坐首席,把豐富的菜肴分別布到妻女子媳面前。

他一聲不發,表現沉著。

這分明是最後的晚餐。

宦楣多麼希望他會得回心轉意,留下來勇敢地打這一仗,取回公道,討一個清白。

但是一頓飯時間,宦興波沒有說過一個字。

鎊人面前滿滿的飯菜動也不動,甚至沒有人取起筷子。

坐了大半個小時,宦太太先覺得累,輕輕站起來,晚宴就這樣散了。

宦興波向女兒招招手。

宦楣過去侍候他。

他凝視女兒良久,一語不發,半晌轉過頭去,向老伴點點頭,獨自回寢室去。

宦楣知道父親一定是在今晚走。

她已經麻木,不懂得思考。

當然,她可以知會鄧宗平,向有關方面通風,把父兄留在本市,但她辦不到。

只听得宦太太自言自語的說︰"快過年了吧,什麼都還沒準備,唉,不經不覺,你們回來幾乎有一年了,光陰似箭,日月如梭。"

宦楣與自由呆呆的听著。

宦太太說下去︰"我記得牡丹花要早點定,自由,這些你都記在心里,將來,都是你的事。"

自由低聲答︰"是。"

宦太太說︰"我覺得好疲倦。"她用手托著頭,表情一片困惑,似一個迷途的孩子,邊走邊玩幾十年,忽然落寞想回家鄉,卻找不到歸路。

自由扶著她上樓休息。

宦楣走到花園去抽煙。

她已無觀星的閑情逸致,剛在發呆,听到身後悉索一聲,轉過頭來,見是家里的老司機。宦楣詫異了,他也到後花園來黯然傷神!

老司機見宦小組發現了他,不得不硬著頭皮露面。

他說︰"我正替老爺難過,在我眼里,他明明是個好人,待下人是極寬厚的。"

一句話觸動宦楣心事,"你貴庚了?"

"五十五。"

"與家父同年。"

老司機本來要說︰我們怎麼能與宦先生比,忽然想起宦某此刻的處境,硬生生把話咽下喉嚨。

只听得宦楣說下去︰"我記得你有兩個孩子。"

"一男一女,都有了自己的孩子。"

"我還記得他倆與我們兄妹同年。"

司機答︰"小姐你好記性。"

"他們生活很幸福吧?"

"托賴,還過得不錯,老叫我退休,兒子做小生意設間小印刷店,女兒一直是注冊護士。"語氣透露著滿足自在。

"你的股票怎麼樣了?"

他有點不好意思,"女兒見我成天嘮叨,受不了,問我輸掉多少,貼補給我,囑我以後不要再玩。"

"呵。"宦楣發呆。

看,看人家女兒多麼能干,一舉手便救老父出苦難,宦楣又能為宦興波做些什麼?

老司機見她神情呆滯,便不再說話,訕訕地退下。

餅不多久,自由緩緩走近,坐到宦楣身邊。

"母親睡了?"

自由點點頭。

苞著宦暉享過福的女孩子不是沒有,但卻不是艾自由。

"宦暉呢?"

自由很平靜的回答︰"在收拾細軟。"

宦楣一震,"你知道了?"

"他今天早上告訴我。"

她神色一點不見有異!

"他說你已經知道,可是我看不出蛛絲馬跡。"

"你不怕?仍然義無反顧的等他?"

"他說稍後安定下來便派人接我。"

"跟他過逃亡的日子?"

"怕什麼,偌大的北美洲不知幾多黑市非法居民。"

"可是你要離鄉別井,或許一輩子見不到親人的面。"

自由坦然答︰"我父母早已過世。"

宦楣不得不承認,"宦暉還是有一點點彩數。"

"你呢,你同鄧律師可以從頭開始?"

宦楣低下頭,澀酸地說︰"我與他,是本世紀最大的一場誤會。"

自由仰頭,看著天空,"你看這些會眨眼的星,傳說每一顆都代表一個人的命運。"

"誰說的,星的命運,也受奇異力量控制。"

自由看她一眼,笑笑,站起來走了。

宦楣不打算睡覺,屏息等到深夜,看見一輛小小不亮燈的黑色房車,悄悄開上來,停在路口,接應的人來了。

案親臥室的燈光閃了一閃,宦楣立刻到車房去。

不久有兩個人影自圖畫室長窗掩出,輕輕走過花園,上了車。

車子隨即開走,宦楣尾隨在後。

她比他們更熟這條路,她自另一頭下坡,在大路上等候他們駛至,這樣,他們再也不會懷疑有人追蹤。

兩部車子一前一後向郊外駛去。

路至一半,車子已非常稀疏,前車早已發覺有人尾隨在後,宦楣看見她父親回頭張望,認出她的車子。

前車緩緩駛進一條私家路,宦楣驚疑不定,這條路對她來講,殊不陌生。

車子停在路旁,司機跳下車,沉著的向宦楣走來。

他問︰"你一個人?"

宦楣點點頭。

"請你立刻把車回駛,否則我們拒絕完成任務。"

宦楣說︰"我要與父兄道別。"

那司機說︰"一分鐘內你不離開,你父兄可以跟你回家。"

宦楣抬頭,看到父親朝她打手勢,叫她走。

宦楣立刻把車子掉頭,駛遠。

她把車停在公路的避車處,手臂抱在胸前,過了十分鐘,她往回駛。

不用人帶路,她都知道前車的去向。

他們一定準備從水路走。

宦楣把車往回駛,靜靜停下,她取出一具電筒,徒步模黑往小路走下去。

她知道小路盡頭有一個私家碼頭。

宦楣來得及送那艘漆黑的游艇輕輕駛離碼頭,深夜中它如魅影似載走她的父兄。

她站在碼頭中段向它揮手,在黑夜中,它一下子為濃霧所遮掩,速度奇快,幾乎即時去得無影無蹤。

鮑海自有接載的大船。

宦楣嘆息。

她仰起頭,這是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

她往回走。

走到一半,她很平靜地用很普通的語氣說︰"你還不出來,想躲到幾時去?"

她身後嘁嚓一響,一個人影自矮樹叢中鑽出。

宦楣跟著說︰"冀軫出入口公司︰沒想到你負責運進運出的是人口。"

那個人不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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