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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 第14頁

作者︰亦舒

他長長嘆息一聲,不予置評。

半晌他問︰「你公司生意如何?」

「沒有生意。」

「有沒有興趣裝修酒店?」

「多少房間?」

「一百二十間。」

「在什麼地方?」

「江蘇。」

「不行,我不能離開陶陶那麼久。」

「陶陶並不需要你。」

這是事實。

「你可以趁機會去看童年的故居。」

我微笑,「慕爾鳴路早已改為茂名北路。」

「是的,那是一幢兩上兩下的洋房,我哪一日放學不在門外的梧桐樹下等你母親,車夫把車子開出來了,我便縮在樹後躲一躲,那時葛府女眷坐私人三輪車,你外婆明明見到我,總不打招呼,她眼里沒有我。」

這是葉伯伯終身的遺憾。

「你到底有沒有進過屋里?」

「沒有,從來沒有,」他渴望地問我,「你記不記得屋里的裝修如何?」

「我怎麼記得?我才出世。」

他頹然,「我願意付出很大的代價,只要能夠坐到那間屋子吃一杯茶。」

「我可以肯定那一間屋子還在。」

「我去打听過,已經拆掉了。」葉伯伯說。

「不要太執著。」我微笑。

「據你母親說,屋子里有鋼琴,客廳近露台上掛著鳥籠,養只黃鶯,天天喂它吃蛋黃……之後我不住做夢,多次成為該宅的上賓,我太痴心妄想。」

「屋主人早已敗落,還記著干什麼?」

「葛宅的電話是39527。」

我的天,他到今日還記著。

「你母親結婚那日,正是英女皇伊利莎伯二世加冕同一天,我永遠不忘,那是1953年6月2日。」

「電話你打過許多次?」

「沒有,一次都沒有。」

「為什麼?」

「不敢。而且那時候電話是非常稀罕的東西。」

「于是你就靠躲在樹後等?」我笑了,「下雨怎麼辦?」

「張大嘴巴吃雨水解渴。」

「如果那時葛小姐決定跟你私奔,你們會不會有幸福?」

「決不。」

「可是葉伯伯你這麼本事。」我不相信。

「她熬不過我的奮斗期就餓壞了。」

「你不要小看她。」

「是我不舍得叫她出來吃苦。」

「後來她豈不是更苦。」

「誰會料到時局有變。」他聲音漸漸低下去。

我問︰「江蘇那酒店誰負責?」

「還有誰?」他微笑。

「葉世球?」

「聰明極了。」葉伯伯微笑。

「是他我就不能去。」我堅決地說。

「你這傻孩子,這麼好的機會錯過就沒了,難道你一輩子為關太太換洗臉盆?」

「我要想一想。」

「去散散心也是好的,換個工作環境。」

「那不是一項輕松的工作。」我說。

「自然不是,世球會指點你。」

「他到底是干什麼的?」我說。

「你不知道?他沒同你說?他是麥基爾畢業的建築師,你以為他是什麼?」葉成秋說。

總之我小看了他。

三日後葉世球叫我到華之杰。

他在開會時另有一副面孔,嚴肅得多,與平時的嬉皮笑臉有很大的出入,會議室中一共有七位專業人士,連同秘書共十五人,我排十六。

世球還替我聘請了兩位助手,我們這十余人,包括世球本人在內,全部是華之杰的雇員。葉伯伯存心要照顧我,所以才有資格濫竽充數。

會議散了之後世球留住我。

「你來看看這座酒店的草圖。」

他叫秘書把圖紙捧過來。

「這個長蛇陣擺得不錯吧。全部兩層樓建築,依山分兩級下來,對著一個天然湖泊。這是父親與上頭第一次合作,只許成功,不許失敗。」

我看他一眼,他故意給我壓力,好讓我向他誠服。

我看牢圖紙不出聲。

「做酒店的內部設計可不同別的房子啊,草圖一出來你就得開工。這套圖是你的,你同助手即時開工。三間餐廳、一個咖啡室,一所啤酒館,這里是健體中心,隔壁是泳池,上下兩層大堂,五十個單人房,七十間雙人房,十間貴賓廳,全交給你了。」

他笑吟吟地,像是要看我這件黃馬褂穿不穿得下。

我氣︰「華之杰大廈也是我設計的。」

「難怪呢,那時我向父親拿這個工程都拿不到。」

「幾時交貨?」我問。

「透視圖在一個月內起貨。」

「時間上太克扣了,恐怕沒有一覺好睡。」

「嗄,你還打算睡覺呀?我過幾天就要與園林建築師去看看怎麼利用那個天然湖,你不同我趕?」

我坦白說︰「我沒想到你也會工作。」

「之俊,我知道你看不起我。」葉世球並不生氣。

他身邊女人太多,我不敢相信他有時間做其他的事。

「我的時間利用得好。」他振振有詞。

從那日開始,我真正忙起來。

我助手的資歷足可以充我師傅,兩位都是女士,才華過人。事實上華之杰酒店一行十六人,女性佔大半數。酒店管理一組亦是全女班,不但工作能力強,打扮也妖嬈,每次開會,如入眾香國,鶯鶯燕燕,不同味道的香水撲鼻而來,英語法文普通話齊飛,我冷眼看去,只覺葉世球其樂無邊。

他有他的好處,永遠談笑用兵,游戲人間,他的設計並無過人之處,也許一輩子不會成為第二個貝聿銘或亞瑟艾歷遜,但是你別管,他有他的實用價值,非常實惠理智。

我還是老樣子,永恆地扎著頭發,襯衫長褲平跟鞋,永無機會成為美女的強敵,我是友誼小姐的人才。

最神秘的是我們的結構工程師,約四十上下年紀,穿香妮爾套裝,十指尖尖,愛搽紫玫瑰色,頭發天天做得無懈可擊,說話上氣不接下氣。我做老板,就不敢用她。

世球說她才能干呢,與當地工頭爭論最有一手。與上面合作,最痛苦的是她那個位置,因為兩地建築手法完全不同,工程進展上速度之別以光年計,一切靠她指揮爭取。

我對她很尊敬,真是人人都有優點,我呢,我有些什麼好處,想半天也不得要領。

謗本不明白世球為何要對我另眼相看。

他百忙中還偷偷問我︰「你幾時再把頭發放下來?幾時我們再跳舞?」

他懷中恐怕藏著一個錄音機,只有一條聲帶,踫見每個女人都放一次。

在這個期間,陶陶在拍電影,母親任她監護人。

我忙得忘了熄燈沒換衣裳就可以睡得著。

壓力很大,半夜會得自床上坐起來,大聲說︰「不,我沒有超出預算,我知道預算很重要。」小船不可重載。

人家都是真材實料,獨我沒有。

陶陶演的那個角色很可愛,是個小女學生,梳兩角辮子,陰丹士林旗袍,她愛上了那個打扮,在家也作戲裝。

她外婆左右打量她,忽然取出一張照片給我看。

我一看便笑著說,「做戲照的也到了家了,怎麼把相紙焙得黃黃的。」

「這是我十七歲時的照片。」母親說。

嗄,跟陶陶可以說是一模一樣,怎麼看都看不出任何差別來。可怕的遺傳。

這張相片陶陶爭著要,「給我給我,我拿去給導演看。」

我也不肯放,「葉伯伯見過沒有?」

結果拿去翻印,每人珍藏一張。

葉成秋見了說︰「咦,這不是陶陶嗎?」

「不是,這是葛芬。」

「我不相信,」他笑,「怎麼會像孿生兒?」

「你應該記得。」我有責怪的意味。

他側著頭,「不,你母親像你,不像陶陶。」

有時候一個人的記憶會愚弄人。他把照片還我,「幾時上去開會?」

「我很緊張,功夫倒是做得七七八八了。」

「材料一概運進去,記住,工人在內地雇用,監起工來不是玩笑的,草圖會議之後,初步正式圖紙就得出來,你要緊緊貼住世球,他是靈魂,有他幫你,沒有失敗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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