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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火焰 第14頁

作者︰亦舒

做一個評論家只需要有品味便可,會說不會做,又有什麼用。

她倒給我一杯香噴噴的龍井,我呷了一口,她坐在我對面,象老朋友一般,我只有股心滿意足的感覺,得一紅顏知己,心靈有交通,志趣相投,夫復何求?我並不急要將她擁在懷里,我要享受這種詩情畫意,喝一口青澀的茶,慢慢訴說衷情。

呵,我心花怒放了。

可兒問我;「你在微笑呢,笑什麼?」

「高興。」

「有什麼高興的事,說來听听」

我仍然微笑,說道︰「譬如說,認識了你。」

她也笑了,「真傻,多個朋友是很普通的事。」

我不回答,仍然悠悠然地享受這個難得的下午,天氣有點燠熱,但舊房子屋頂高,空氣流通,解決了這個問題。

我問︰「能不能告訴我,關于那顆心的故事?」

她一怔,反問︰「你有興趣知道嗎?」

「自然,關于你的事,我都有興趣。」

「說來很簡單,」她笑一笑,「事情發生在很久之前,長話短說︰有人碎了我的。」

「痊愈了沒有?」我問。

她忽然悲傷起來,「不會痊愈的了,我知道我將懷著這顆破碎的心,渡過我的余年。」

我訝異,「你的余年?你的生命才剛剛開始,你還有五十年要過呢,你瘋了。」

她低下頭。

我安慰她,「不會的,可兒,我知道你是個藝術家,很重感情,但你未免言之過實,沒有人會記得一個人一輩子……」

她忽然用手掩住了臉,「但是我不能忘記他,我實在不能夠,他還時時入夢來呢。」

她像個孩子似的崩潰下來哭泣,「真不好受,夢里明明,覺來空空。」

可憐的可兒。

我遞上手帕,「別哭別哭。」

「已經七年了,」她擤擤鼻子。

「那時你豈非只有十五歲?」我逗她笑。

「那時我廿歲。」她說。

「小孩子,懂得什麼?你受了傷害,自然將這件事牢記在心,總有一天會全部忘記的。」

「不。」

「別固執。」

「我比誰都想忘記他,但是我不能夠。」可兒雙眼微紅,楚楚動人。

我並沒有妒忌那個家伙,過去已屬過去,我對可兒卻懷著莫大的敬仰,如今還有忘不了誰?感情只是茶余飯後的奢侈品,沒有幾個人懂得欣賞,可兒卻念念不忘,象她這樣難能可貴的人已經瀕臨「絕種」,我對她額外的愛戀起來。

「他是個怎麼樣的人?」

「他是我一生中遇見最好的男人——」

「嘖嘖嘖,別太傷我的心。」我又逗她。

可兒笑出來。

「請說下去。」

「——比我大十歲——」

我又打岔,「那不是成了老頭字了?不行哪。」

可兒便賭氣,「不說了。」

我說︰「可兒,事隔太久,無從考據,你別太死心眼了可好?來,我們說些高興的事兒。」

可兒說︰「我還有什麼高興的事?不過是天天到小小畫廊去坐在那里,看看有什麼主顧上門罷了。」

「沒有追求者?」

「人家一知道我還記著一個人,就不感興趣了。」她嘲弄地說︰「誰有時間來醫治我這顆心?」

我說,「我與他們……略略不同,我這個人,特別空閑。」

可兒感激的看牢我。

靶激管感激,我們的感情在短時期內並無可能再進一步。

她忘不了那個人。他比她大十歲,有妻兒,是個建築師,一表人才,成熟的男人風度,同時有藝術修養,可兒家掛的嶺南派畫便是他的杰作,但是他不肯同妻子離婚。

這種故事永遠在發生著重復著。少女的愛是她生命的全部,對一個中年男人來說,不外是一段美麗的插曲而已,起不了太大的作用,他的名譽、他的事業、他的家庭,都比可兒重要,這一仗可兒注定要輸,于是他走了。

而可兒帶著顆破碎的心,生活了七年。

我想去找到那個男人,搖撼他,跟他說︰「喂,你這狗娘養的,你傷了人家的心,不屑一顧嗎?」

可是我是誰呢?我能夠代表可兒說這種話嗎?我算老幾?

誰叫可兒這麼痴心?

社會上的人不見得會同情她。

一整個夏天,我都與可兒在一起。

她漸漸對我放心,把我當作最好的朋友。我對可兒,永遠沒有非份的舉止,我並不是聖人,亦非柳下惠,但我不是急色兒。我們真正做得到冰清玉潔,發乎情止乎禮。

老實說︰能夠遇見她已經是我最大的幸福,我還有什麼其它的企圖,對于一個受過傷害的心靈來說,除了耐心等待,也只有耐心等待。

可兒生日那天,我們兩人出去慶祝,喝盡一瓶香檳,意猶未盡。

酒能溶解人的意志力,我漸漸松弛。

可兒將下巴枕在手背上,她說︰「汝強,你越對我好,我越是內疚,不知如何報答你。」

我說︰「我不需要人家報恩。」

「可是我浪費了你的時間。」

「胡說,我們兩個人在一起的時間是最快樂的時間。」

「可是,汝強,我永遠不會嫁給你。」她說。

我的心被刺痛一下。「什麼意思——永遠?」

「汝強,我愛你,我愛你如愛一個兄長,你明白嗎?但不是男女之情,我們永遠不會結婚。」

我猶如被人當頭淋了冷水似的,作不了聲,可兒也太坦白了,這種話明明傷我的心,她也忍不住要說出來。

她握緊我的手,「汝強,我是為你好才這樣把話直說,我不想拖你三年五年的。」

我嘆口氣說︰「我自願的,只要能時時見到你,我倒並不介意年是否會嫁我。」她哭泣,「你何必對我這麼好?」

「咦,」我振奮,「你為我落淚,原來你也會為我落淚。」

可兒搖搖頭,淚落得更急了。

我還是沒有失禮,把她送回家去。

到了家門,門口打橫放著一大束白色的長睫玫瑰花,是我先看見的,「咦——」

可兒全身一震,去拾了起來。

我不是有意要探听什麼,我只是說︰「誰送的?」

可兒說︰「汝強,你倦了,我也累了,我們明天再說。」聲音很溫和。

我說︰「可兒,我總是順你的意思。」朝她擺擺手,走開。

「汝強。」她追上來。

我輕輕吻她的額角,「再見。」

我搖搖晃晃的叫車回家。

第二天醒來,頭很痛、心很灰,刮胡須的時候又割破了頸項,看上去精神委靡,不象個樣子。

我跟自己說︰「林汝強,人家說明了不愛你,以後你要為人家水里去火里去的,人家可不領你的情。」我的心酸了。

這個王可兒,人家怎麼傷她的心,她就照樣的做怎麼樣來傷我的心。好小子。

我好好的一個人,與其這樣零碎受折磨,不如下個決心,收回我的感情……不,我不是那些狂蜂浪蝶,我是她的好朋友,講義氣就得有所犧牲。

正在這個時候,可兒的電話來了。

她低聲問︰「喝醉了吧?我總是連累你。」

我立刻下了氣。

「汝強——」

「不用說了,」我嘆口氣,「愚兄決不怨你。」

「汝強,我有話跟你說,你出來好嗎?」

「現在?」

「也好,就現在。」

「可以。」我聳聳肩,突然有種自暴自棄的想法︰反正我是最被動的,你要怎麼樣我就怎麼樣。

到了可兒家,她像是一夜未睡的樣子,十分憔悴。

我問她︰「你怎麼了?昨夜發生了什麼事?」我仿佛有第六感覺,覺得不安。

可兒顫聲,「汝強,他……他回來了。」

我開頭時莫名其妙,「誰?誰回來了?」

可兒蹬一蹬足。

我隨即明白了。啊「他」,那束白玫瑰,這只鬼回來了,我再說話的時候,聲音都發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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