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版登入注冊
夜間

小火焰 第12頁

作者︰亦舒

上班時是機械人,上了發條,說什麼話,做什麼事,完全身不由己,看得出這具機械人也疲倦了,以前八時正到公司,以後就八點半、九點、九點半。

有很多功夫,本來可以做得更好,但是此刻也不想再用心,過一日算一日,為什麼會這麼悲觀,簡直不能解釋。

如果我知道為什麼,事情就方便得多。最多水來土掩,兵來將擋,但是我情緒陷入低潮,完全不知從何著手去做。

最大的敵人無疑是寂寞。

星期三,我再到淺水灘去,小安琪——這是她的名字——已經跟我很熟了。

她似懂非懂的看青春感給我太多的感觸。

他們這一代真是幸福,我從來沒有這麼活潑過,十二歲便要替低班同學補習,十五歲便做夜工賺外快,父母早過世,並沒有留下積蓄,兩姐弟就各由各掙扎的大了,我的青春期真是不提也罷,太多的滄桑。

哪象他們,青春逼人而來,歡樂寫在他們臉上,要做什麼便做什麼。

我早說過,太陽從來不曾照到我身上。

小安琪說︰「你跟我姐姐一樣,從來沒有歡容。」

我微笑。

「她也喜歡這樣子笑,跟哭差不多。」她肆意地批評我。

我說︰「你是不會明白的。」

「到我廿五歲的時候,我會明白嗎?」

「你仍然不會明白。」我笑,「而且希望你永遠不要明白人間的苦澀。」

「姐姐也是這麼說。」她伸伸腿。

「今年夏天很快會過去。」

「還有明年。」小安琪飛快的說。

我吟道︰「明年花更好,知與誰共。」

「如果你不介意,我再來陪你。」她說。

可愛的孩子。

但是我那萬念俱灰的感覺又來了。

「要不要我陪你散散心,看場電影?」安琪問我。

「不必了,」我說︰「人家看見你跟老夫子一起走,你就名譽掃地了。」

「你如果肯打扮打扮,還是過得去的。」

我拍拍她的頭。

「我喜歡你,你是那種所謂『君子人』。」

我的面孔紅了。

「跟你在一起單獨過夜,我也放心。」安琪夸張的說。

我啼笑皆非,不知道這是贊揚還是侮辱。

又一個星期三。

我到沙灘時安琪已經在了。

用本書遮著眼楮。

我見到她有一份欣喜,難怪一些老頭喜歡與極幼小的女孩來往,從她們身上確可以找回失去的青春。

我扯扯她頭發。

「安琪,是我。」我說︰「今天你比我早。」

「安琪」伸手取下書本,冷冷的說︰「我不是安琪,先生,你認錯人了。」

我呆呆的看著她。

誠然,她不是安琪,她年紀比安琪大許多,她的雙眼如寒星般射出炯炯目光,一臉的冷傲,她的下已是尖的,不比安琪,一張圓臉。

我怔住,這才是我的夢幻女郎,一點兒也不錯,去年夏天的女郎,我又看見她了。

她似乎有點惱怒,「霍」地站起來,取餅帆布椅子,搬到另外一個角落去。

我知道自己失態,但不能控制自己,我不能眼睜睜看著她步出我的生命。

我叫住她︰「小姐,你是安琪的姐姐是不是?我是安琪的朋友。」我追上去。

她更生氣了,似乎是第一次遇到光天化日下調戲良家婦女的登徒子。

她斥責我︰「先生,安琪只有十多歲,不知好歹,我不相信你與她會是『朋友』,請你自重,否則我會教她召警。」

我很訝異。

很少有這麼敵意的女性,她為什麼把我當仇人?

我說︰「小姐,去年你也來這個沙灘是不是?我們曾經見過了,去年整個夏季,記得嗎?整個沙灘只有我們兩個人,我潛水,你曬太陽,我未嘗與你說話,你去年有沒有見到我?」

她猶豫地看我一眼,便不言語,提起帆布椅離去。

我幾乎瘋狂。

終于見到她,這真是意外之喜,原來天下真的有這麼一個女子存在,我的一顆心踏了實。

我知道她們住在哪里,我約安琪出來。

安琪說︰「找我作甚?不是說我與老頭子走,以後名譽會受影響嗎?」

「你姐姐,你的姐姐,」我語無倫次,「你的姐姐是不是獨身?」

「我姐姐?」安琪模不看頭腦,「呵是,她的確是獨身,怎麼?你見過她?游泳時你踫見她?」

「果然是你姐姐,我早就說,那不可能是你。」我雀躍。

「你在說什麼?」安琪瞠目問。

「她叫什麼名字?」

「安若。」

「幾歲?」

「年紀很大了,」安琪遺憾的說︰「有廿七歲了,不知憑地,長得也不錯,可惜成了老姑婆。」

我微笑,「脾氣是怪一點。」

「喜歡罵人。」安琪提醒。

「一點兒不錯,可是氣質那麼好,你能不能替我約她出來?」

「什麼?你舍我求她?」安琪跳起來。

「小女孩小女孩,你懂得什麼?」

「你看中了她?」

「不錯,我看中了她。」我說︰「打去年起,我就看中她。」

「真神奇。」安琪說︰「我一定要告訴她。」

「請你告訴她,我是一等良民,還有,這是我的名片。」

安琪很坦白的說︰「老兄,你的希望不大。」

我低下頭。

「喂,別哭別哭。」

我沒有哭,我也沒有抱太大的希望。

她或許以為我是吊膀子之徒,反正已盡人事,到這個階段只能祈望緣份,我反而有種回光返照的快樂。

初中時期學會吹口哨,現在又瑯瑯上口。

吹的是「可愛的茉莉花」。

姐姐冷冷的說︰「你恐怕離大去之日不遠矣。」

我說︰「如果明天可以不必爬起來,我真的會很快活。」

姐姐苦笑,「但譬如朝露呵,老兄。」

安琪也叫我老兄。

安琪找我出來,問我︰「她叫我問老兄你,為什麼去年夏季沒與她打招呼。」

「去年是去年,我還沒準備好。」

「你也太謹慎了。」

「我正是那種人。」

「她問如果今年你見不到她呢?」

「那麼沒關系,我會記得她。」我悠悠答。

「傻子。」

「你姐姐如此說?」

「我說的。」小安琪理直氣壯。

做傻子好過做登徒子。

「當初你與我說話的時候,你誤會了我是她對不對?」安琪又問。

「是的。」我說。

「後來知道我是我,又失望了是不是?」

「是的。」

「你真太沒有意思了。」安琪說。

「可是別忘了我是老頭子,我當然只喜歡老姑婆。」

安琪瞅我一眼。

「你姐姐還怎麼說?」

「她說她要想一想。」

我沒出聲。如果我想了一個夏天,她也有權想一整個夏天。

我是徹底的悲觀者,有她作我的良伴並不能改變我的人生觀,但是到底兩個人一起走一條路,比較沒那麼沉悶,我們有商有量,互相敬愛,甚至可以生一兩個悲觀的小孩,大家共渡一生。

太美妙了。

我說︰「安琪,請你在她面前,為我美言數句。」

「那自然。」安琪看牢我,「希望你這個未來姐夫對我有好感,」

「姐夫?」能得到這麼可愛的小姨子,未嘗不是美事,呵,簡直美不勝收。

我與安琪分手,到家中靜候好消息,並沒有焦急的感覺,我與安若的人生觀相若,不在乎朝朝暮暮。

一星期後老板對我大發雷霆,說以後星期三上午不準我告假,太多會議,太多客戶要找我。

為了生活,我委屈地應允放棄例假。嗚呼噫唏,我人生最後的樂趣也消失了。

我在最後一天假期內到沙灘去。她坐在帆布椅上。

我緩緩走過去,肯定她是安若,不是安琪。

我同她說︰「這是我最後一次來,我老板不準我請假。」

她並沒有看向我,但是說︰「你也享受了好久了,做人要知足。」

上一頁 回目錄 下一頁

單擊鍵盤左右鍵(← →)可以上下翻頁

加入書簽|返回書頁|返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