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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季節的都會 第14頁

作者︰亦舒

朱家老式客堂很大,有兩組沙發,一新一舊,舊的那組放近露台,朱女就趁暑假窩在那里讀書劍。

她愛上了陳家洛。

要到二十一歲那年重讀此書,才發覺陳家洛兄弟一個也不可愛,沒有紅花會陪襯,也就沒有他倆,但那已是後事。

是張家駿發現她的。

開頭以為是只小動物。

朱女穿舊棉衣,手中還握著一條嬰兒時期用過的毛巾,沙發又大,只見一團物體在蠕動。

那日張家駿在等朱家大兒子,有空,沒事,過去一看,發覺沙發上小動物有一張雪白的小面孔,劍眉星目,異常可觀。

張家駿當年只有十八歲,但已經有發掘美女的才華,于是便與朱女兜搭。

「你好嗎,呵,看書劍,你已經知道什麼是好小說了,你可曉得書劍有插圖?作者叫雲君,我改天取來給你看。」

他慷慨之極,把舊版本送了給小朋友。

當下朱智良把那套書取出給常春看。

常春也為之動容。

「他來找大哥,總與我談上幾句。」

張家駿每一句話都會被朱女咀嚼良久。

她年輕、熱情,卻內向、畏羞,不知如何表達自己,只有張家駿留意到角落頭有那樣一個小女孩。

她把她學寫的小說原稿給張家駿讀。

張家駿笑,「女主角完全是香香公主的翻版。」

朱女擔心,「像不像是抄襲?」

張家駿又說︰「後來她出去留學,回來有沒有再見到表哥?」

朱女答︰「我還沒有決定。」

張家駿說︰「做小說家多好,你說不,情侶便要分離,你說好,有情人便可終成眷屬,現實世界里哪有這樣稱心如意的事。」

真的。

所以朱智良律師少年時的願望是當小說家。

「張家駿一直視我如小妹。」

他自有各式各樣的女朋友。

然後在七十年代中期她出國留學。

朱女說︰「他一直寄明信片給我,回來沒多久,便告訴我,他要結婚,對方叫常春。」

常春喝一口白蘭地,「你哭了?」

「眼珠子差些掉出來。」

「我配不上你的陳家洛?」常春微笑。

「你已有孩子,且結過一次婚,的確同香妃有個距離。」

常春又笑。

「他寫封信給我。」

朱女拉開抽屜,常春詫異了,律師即律師,沒想到她把私人信件都收拾得那麼整齊,只見她翻了一翻,即取出一只文件夾子,找到某頁,遞過去給常春看。

「有關你。」

好一個常春,微微笑,「我沒有閱讀他人信件的習慣。」她不肯看。

「這是他愛上你的原因吧。」朱女十分佩服。

不,常春在心中答︰「因為她早已經不愛張家駿,對他過去的所作所為,一點興趣也無。」

「他說他與你結婚,是因為到了你處,像回到了家一樣。」

常春不出聲。

「那是對女子至高的贊美。」

常春仍然不答,她看看腕表,「二十分鐘早已過去。」朱智良愛他,有她的理由。

常春離開他,也有她的理由。

琪琪出生後不久,張家駿應酬漸多,開頭是九點多才回家,後來是十一點、十二點、一點、二點,以至天亮才返。

常春心平氣和地同他說︰「你已經對這個家厭倦。」

張家駿的答復極之特別︰「史必靈,這個家,太像一個家了,我吃不消。」

他說得也對。

英俊年輕有為的他,每天下班回家,只看見妻子穿著寬袍子手抱幼兒哄大兒吃飯,兩個女佣不住穿插廳堂制造音響,他覺得他無立足之地,不如在外散散心。

常春記得她問他︰「你理想的家是怎麼樣的?」

她想看她可否做得到。

張家駿答︰「靜幽幽,光線暗暗,水晶缸里插著梔子花,芬芳襲人,妻子穿著真絲晚服,捧出冰鎮香檳。」

常春馬上答︰「你需要的是一個美麗的情婦。」

再見。

張家駿為著同樣的理由同常春結婚,亦為著同樣的理由同她分手。

「孩子們在等我。」常春說。

「同他分手,你可有哭?」

「只有孩子們的眼淚是自由的。」

朱智良低下頭,「我總想為他做一點事,報答他知遇之恩。」

「我真的要走了。」

沒想到離開朱宅,天都黑了。

常春最怕暮色淒迷,那種蒼茫的顏色逼得她透不過氣來,只希望匆匆返到小樓,躲進去,一手摟住一個孩子,從此不理世事。

孩子們一听到鎖匙響,便奔出來迎接她,哪里去找這樣的忠實影迷?真正一個人的時間用在哪里是看得見的,非要作出犧牲,否則得不到報酬。

琪琪臨睡之前照例必听媽媽說故事。

說的是什麼?正是金庸名著書劍恩仇錄。

已經說到蕩氣回腸的大結局。

琪琪問︰「香香公主有沒有變成蝴蝶?」

常春黯然神傷。

餅一會琪琪忽然問︰「爸爸是永遠不會回來了吧?」

常春點點頭。

「永遠是什麼意思?等我三十歲的時候,他會不會回來?」

「琪琪,睡覺的時間已到,改天再與你討論這個問題。」

「幾時,媽媽,幾時?」琪琪要求母親開出期票。

「你十五歲的時候吧。」

她替琪琪熄燈。

安康迎上來,「爸爸找你。」

安福全?他應該在度蜜月才是。

「找我?」

「史必靈,有事請教。」

「不客氣,請講。」

「白白不歡迎我。」

常春有點意外,「你們不是已經混得很爛熟?」

「她不接受我留宿,一到睡眠時間,便打開大門叫我走,跟著哭鬧不休。」

常春莫名其妙︰「我看不出我怎麼樣幫到你。」

話終于說到正題上︰「那時候安康的反應如何?」

常春不怒反笑。

「請問那時候你如何擺平安康?」安福全居然追問。

常春冷靜地說︰「試試陪他跳舞到天明。」「 」的一聲摔下話筒。

安康擔心地問︰「什麼事?」

常春遷怒,「以後不用叫我听他的電話。」

安康不語。

他回自己房去做功課。

常春隨即覺得不對,走進去,手搭在兒子肩膀上,剛想說什麼,安康已經握住她的手,一切盡在不言中,母子心意通明,一點阻隔也無。

常春就是為這一點才日復一日地起勁地生活下去。

她微笑著蹲下,想說些什麼,誰知未語淚先流。

餅半晌,常春伸手揩干眼淚,卻仍在微笑,「睡吧。」

彼時安康怎麼適應?

至今常春還認為對不起這個孩子。

安康曾跟父親鞋甩襪月兌地生活過好幾個月。

安福全是家中獨子,但各人有各人的緣法,他在家並不得寵。

上頭有三個大姐,與父母感情非常好,外人針插不入。

常春當然是外人,常春的孩子,無端端忽然也變成外人。

安老早已退休,需要人陪著散步吃茶閑聊,兒子媳婦沒有空,便喚女兒女婿作伴,日子久了,索性搬來一同住,外孫也跟著來,後來外孫也結婚生子,也一並住在一起養。

安康無立足之地。

第六章

常春只得把他接回來。

小孩十分有靈性,知道他的家與以前大大不同,如果不听話,會有麻煩,故此乖得如不存在一樣。

幸虧他感覺得到母親著實疼他。

還好他有一個有能力的媽媽,自力更生,毋須仰人鼻息。

自此以後,他很少見到父親以及祖父。

倘若常春建議他跟母親姓常,他不會反對。

今晚常春听了安福全這樣一個電話,把新愁舊恨統統勾了上來,焉會不氣?

怎麼樣應付,世上每一件事,都由她獨自咬緊牙關,流血流汗,輾轉反側那樣應付過去。

袖手旁觀者眾,誰來拔刀相助。

安福全有麻煩,居然來找她。

他吃撐了。

那夜她沒睡好,頻頻替安康蓋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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